十月的金陵仍在飄細細的雨,浸濕了滿府紅豔綢緞。
人潮退去,隻剩謝懷珠坐在喜帳内,忐忑不安地等候夫君待客結束,與她行合卺禮。
金陵城内近來有兩樁惹人議論的新奇事,都與她要嫁的這位夫君有關。
第一樁是鎮國公與夫人早年丢失的幼子裴玄朗竟被在外任官的世子裴玄章認回,上了裴氏族譜,第二樁則是這位裴府二郎回府後極快定下了親事,娶的娘子卻家道中落,寒酸得很。
這第一件隻算得是意外之喜,鎮國公夫人生養的原是一對雙生子,傳聞兄弟兩個容貌極為相似,裴侍郎在兩浙任官時捉拿海賊時恰巧遇到,兄弟相認。
可第二件就有些惹京中貴婦人嗤笑了,誰不知道鎮國公夫人沈氏生養了個青雲直上的好兒子,因此在兒子婚事上難免眼高于頂,連尋常官宦家的女娘都看不入眼了,竟一直将世子的婚事耽擱到二十四歲上,可誰想到才認回的二郎硬是要娶養父舊交之女,大大掃了她的臉,曾經被拒的夫人們面上恭賀她雙喜臨門,背地裡沒有不笑她的。
這些閑言碎語謝懷珠在進門前就略有耳聞,她當初聽聞二郎回到親生父母身邊後,雖然也替他欣喜,可齊大非偶,她不能不替自己的終身思慮,于是寫了一紙書信寄去,委婉露出退婚的意思。
然而這封家書好巧不巧,落在她情郎兄長的手中,聽聞鎮國公世子是個極重禮法的人,厭惡始亂終棄之事,以為是二郎嫌貧愛富,在這之前向她露出了悔婚的意思,當即向裴玄朗詢問這段過往,命他立刻向父母禀明此事。
裴玄朗給她回信時不曾細說這段誤會,隻要她安心出嫁,鎮國公雖是武将出身,可本就是士族人家,自幼博覽群書,夫人亦是名門之後,夫妻二人知書達理,待人都是極和善的,并不存門第偏見,甚至願意給她置辦一份豐厚嫁妝作為私産。
謝懷珠那時确定了未婚夫的心意,自然歡喜非常,他後來也時常寄信回來,誇耀他的戰功……也多次向她提起她那位面冷心熱的夫兄,鎮國公世子裴玄章。
他二人出生隻差半個時辰,然而這位兄長卻處處照拂于他,教導他閑暇時多讀幾卷兵書。
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入金陵備嫁以後,裴玄朗便就像是消失了一樣,從不與她會面,說是要守禮。
這一點還算說得通,秦媽媽也說在這裡未婚夫妻不能相見,可謝懷珠感受得到未婚夫的冷淡,回到國公府的他很少像以前那樣給她寄書信傳情,即便有也不過是隻言片語。
而那位與他容貌極為相似的夫兄她入府那日還見過一面,聽聞他少年入仕,修撰文史不足兩年便有效仿班超投筆從戎的志向,先做縣令,又轉巡按禦史,因救駕有功,聖上放了他右佥都禦史一職,赴浙剿賊,如今升任回京實授兵部侍郎,又兼了學士一職,每隔幾日要為太子授課,日後早晚登閣,頗有伊霍之望。
隻是做兄長的娶親反而落在弟弟的後面,聽說聖上有意賜婚時他數度婉拒,說“賊寇未滅,當效仿冠軍侯,以四海為家。”,聖上大笑,後來便随他去了。
謝懷珠從前隻聽過一點那人的傳聞,進府那日遠遠偷看,發現雙生子果然容貌相仿,隻是她這位夫兄經曆過官場沉浮與沙場磨砺,不言不語間也有一股迫人之感,不似夫君那般粗犷爽朗,待她赤忱,吓得人目光飄忽下移,忽而瞥見他頸側細小紅痣,格外惹眼。
裴玄朗沒有這顆痣,她記得清清楚楚,小門小戶的人家不講究深閨裡男女有别那一套,他從前生病高熱不退,她用帕子替他擦拭過上身,光潔如一塊整銅,肌理分明,内裡蓄着無盡的力量,并無瑕疵,惹得她芳心可可,臉倒比病人還紅上兩分。
謝懷珠一陣胡思亂想,漸漸攥緊了手中的喜果,婚前沒人教導過她夫妻是怎麼一回事,她從前隻聽那些葷素不忌的大嫂們講過一點,還理解錯了意思。
當初被還叫阿牛的裴玄朗捉住親了一下,他們便以為有懷孕的可能,謝懷珠怕情郎從軍之後一去不回,她一個未婚女郎懷孕露醜,被綁起來點天燈。
還是進了國公府,沈夫人讓陪房拿了些壓箱底的東西給她看,那兩個磁制的小人一拆即合,難舍難分,又有許多書冊講解,她才知道婚前那樣的親熱不過是鬧着玩,不會教她大了肚子。
今晚就要同裴玄朗合房……謝懷珠想到那些手段有些羞怯口幹,半掀喜帕想要水喝,可一想到夫婿這些時日的回避,那顆心稍稍冷了些,她清了喉嚨,喚自己的婢女紅麝過來。
“去聽聽前面的動靜,郎君是不是快該回來行禮了,這钗重得很,我好生難受。”
備嫁的時候她身邊有沈夫人的陪房秦媽媽跟着,不僅僅是指點她男女之事,還教她坐卧行走,免得成婚時出笑話。
可新婦入了洞房之後,大概國公府的人也覺得沒必要再給這位寒酸的二房媳婦做什麼臉面,房内隻留了紅麝服侍,剩下的仆人都領賞吃喜酒去了。
不過這樣謝懷珠還更自在些,起碼紅麝不會見她掀開一點喜帕就說不吉利,什麼‘郎君不發話,這帕子一定要遮得嚴嚴實實’。
娘子遮着臉,紅麝今日卻看得分明,她見過二公子與自家娘子相處時的情投意合,因此拜堂時看見新郎那天差地别的冷淡姿态格外不平,可娘子卻惦記着似乎早就變心的夫君,她忍不住鼻子發酸,應了一聲是,快步向外去了。
二公子比從前穩重了許多,似乎也更高大,國公府養尊處優的生活在不經意間改變了那個實誠漢子,那雙曾經握鋤揮刀的手依舊寬厚,一隻就能握住娘子那對細巧玉腕,可在紅綢的映襯下,似乎比從前賞心悅目許多,連她也多看了兩眼。
可随即她心内又暗啐一聲,富貴滋養容貌,可也壞了人的心腸,已經瞧不上娘子,又不肯主動退婚,娶進來居然又是這樣冷淡對待。
不過畢竟是新婚第一夜,就算是姑爺被國公府的富貴迷了眼,瞧不上自己從前心許的女郎,可總該給妻子些顔面的。
可她想的卻半點不對,前面的宴散得很早,可二公子吃了些酒沒回新房,卻去了世子爺院裡。
裴玄章在席間被灌了不少酒,然而仍能維持清明神色,他新被聖上授予差使,檢視軍中各處火器,軍情要務在鎮國公世子這裡自然要比弟弟婚宴更要緊,因此也沒什麼人在席間質疑他為何不來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