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老闆娘勾起唇角,撲哧一笑,那是個醞釀許久的笑容,“你一定擁有着很好、很好的出身。”
圖蘭朵不發一言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珠像汪海洋,望不見底。
“沒有幾個人能用随随便便的口吻提起神靈名字,也沒有幾個人會随随便便往神靈身上猜。”
老闆娘輕快說道,“像我,我就從來不知道斯内芙洛德是位什麼樣的神靈,祂是好是壞,是從前庇佑北地的守護神,還是另一位憤怒君王。”
時至此刻,她提起憤怒君王的輕鄙無疑是少見的,使得牧師從嗓子眼裡摳出憤怒的嘶嘶聲,這無濟于事,老闆娘繼續往下說:“當然啦,我也不是普通人,我還活着,說明我已經不普通,甚至已經不能算人了。這不是幸運,是詛咒,是來自神的詛咒。”
牧師那種摳痰一樣的聲音停止,他靜默下來,表情卻很不平靜,難以想象,牧師那張僵硬的臉上還能出現如此複雜的表情,由忌憚和無可奈何點燃。
“781年的冬天,君王降臨凜冬鎮。絕大多數凜冬鎮的居民一無所知,因為他們和神靈不在一個高度,也不在一個維度。隻是在那天後,集體鎮民潛移默化地接受了他們的神靈是憤怒君王,遺忘斯内芙洛德。當然,有極少數的例外。”
鎮律了然看她,用的詞語永遠都很中性。如果是應長生,那麼就不會有這篇貼心的鋪墊,直指核心;如果是圖蘭朵,那她大概會用幸運兒,或者倒黴蛋之類的詞彙來替代例外。
無數不同時間空間的碎片從圖蘭朵大腦中呼嘯着擠壓而過,尖叫、呼喊、鮮血、刀子……叢生的灰白霧氣和細長的節肢昆蟲,她腦海裡充斥着凜冬鎮居民無數張匆匆閃現的面容,似乎能從其中抓到一點靈感,最後都頹敗于那如出一轍的死氣上。
“一部分的君王,降臨到教堂,從此他有了雙生且永生的忠實奉行者,在初臨之地替他維持這裡古怪的秩序,他們是君王的代行者,連無序之都的神血者見了也要叩拜。還有一部分的君王,祂奪走斯内芙洛德北地的權柄,有關于斯内芙洛德的雕像壁畫同時破碎——”
壁畫在教堂,那麼肖像又在哪裡呢?
圖蘭朵深深吸一口氣。
老闆娘的面容,和當初在斯内芙洛德神像前祈禱的少女面容——
她不美貌,當初的少女也不美貌,但是今天亘古不變的流動霧氣、披着紅披風的方臉牧師、還有那身深綠的絲絨裙袍,襯得她有了那麼幾分有别于凜冬鎮的光彩,和少女青澀的面容重疊起來。
老闆娘合上雙手,笑起來:“是的。史詩。”
“我少女時代看過的書籍裡面有這個單詞,我想可以用它來形容凜冬鎮。一位神靈的降臨,當然是一段史詩的開端,在凜冬鎮往南,那些繁華城市和永遠沒有黑暗的都城,我沒有去過,但一定有很多歌謠、禱文,記載這段開端。”
“他們記載的都是假的。”
老闆娘收斂笑意,輕聲說,得意的神色從她眼角魚尾紋裡傾瀉出來:“真正的史詩開端,隻有我們三個人見證——兩個牧師,還有我。憤怒君王是史詩的作者,祂拿着筆,凜冬鎮發生的一切、祂從深淵帶來的痕迹…這是神靈的隐秘,并非我的領域,但是你們這麼說,我就這麼認為,是這些用來書寫的墨水;而我們,則是見證的書頁。祂需要這麼一段被見證的史詩開頭隐秘存活着,人不能沒有過去,神靈也不能。”
圖蘭朵依然舉着弓,旁邊有虎視眈眈的律師,他似乎徹底被鎮律和應長生中的某一位壓制住,那件紅披風裹在身上,變成了塊狼狽的破布。她知道這是她該行動的時刻。
圖蘭朵感到悲哀,不僅僅為老闆娘,她一直被這種悲哀推動着,前進着,又無能為力着:“沒有其他的辦法嗎?”
那不該是由她問老闆娘的,圖蘭朵在超凡領域上的了解勝過老闆娘太多,其實她很清楚,凜冬鎮的詛咒來自憤怒君王、不斷輪回的時間線來自深淵、牧師與老闆娘是保證它們運行下去的維持者——
弑神、抹除深淵、殺死見證者…三選一的選擇。
嚴格來說,最後一個選擇他們已經完成了一半。
因為牧師已經死了。
“即使你們能夠殺得死憤怒君王,一個連想一想都需要足夠勇氣的想法。”箭尖冷芒閃爍,映出來女人模糊卻包容的面目,“那我也會随之而死,維持我生命的根源是君王的力量。你們最好祈禱自己足夠特殊,能夠戰勝我生命根源屬于君王的這微不足道的一小份力量。”
圖蘭朵穩住自己的手指,它們沒有發抖,相當平穩,她迫使自己擡眼,目光和箭尖一樣筆直地對着老闆娘:“最後一個問題!”
血花和她的聲音一起濺落,和應長生眼下彎月一樣紅。
最後一個問題沒有被問出口。
其實圖蘭朵知曉問題的答案。
為什麼老克諾伊的時間線中,隻有他出生、他看着孩子出生、他恐懼、他死去的這些畫面,和赫柏完整的時間線全然不同?
因為在那些空間碎片中,在凜冬鎮絕大部分的時間線裡,隻有這些人生至關重要的時間段,他才是他,不是克諾伊這個名字代表的詛咒,不是凜冬鎮芸芸衆生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