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當年見過狐妹的女兒後,楊婵心裡就一直存着一個不為人知的念想。
那便是,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
一個香香軟軟的、可以一直待在聖母宮與自己作伴,自始至終也隻會依賴自己一個人的孩子。
不必再擔心她會被半道趕來的二哥截走,也不必擔心她哪天會像相依為命的二哥那樣,僅僅因為旁人的無理取鬧,便不得不狠下心腸舍她而去。
那個承繼于自己血脈的孩子,将會是她往後枯守華山時轉身即可見的開心果,亦是她此後漫長神生中唯一的慰藉。
有了她,她便不再孤單。
不再……孤單麼?
這個念想實在太過美好,以至于楊婵閑暇之餘,總是會不自覺去幻想那幅自己抱着孩子耐心勸哄的溫暖畫面。時日一久,心中自是有些着相。
倘若,倘若真的能有那樣一個孩子……
心中的期待終究是按捺不住,日複一日地湧上心頭,叫嚣着要夢想成真。縱然楊婵早已修成仙身,也終難逃這執着已久的塵世妄念。
于是,等她從這抹執念中回過神的時候,眼前由早年二哥所贈予的珍貴無匹的千年沉香木,早已化作一個正哇哇大哭着,要她去抱去哄的襁褓嬰孩。
竟是誤打誤撞,終于讓她掌握了點化死物的本領。原是需要一滴心頭血……
難怪之前多次都未能成功,原是如此。
多年心願終于達成,楊婵心中頓時被滿滿的喜意充盈,前些日子對于點化死物始終不得其法的懊惱也登時一掃而空。忙不疊彎下身子将面前那個小小的襁褓從石桌上抱起,一邊輕拍那孩子被襁褓包裹着的小身子,一邊柔聲哄道:“孩兒乖,不哭了,以後這偌大的華山啊,就剩咱倆相依為命了。隻要往後你不輕易離開我,我便會一直對你好的,啊。”
一番話脫口而出後,懷中的孩子終于不再哭号,而楊婵也終于從自己的這番随口之言中,驚覺自己這些年來對于自家二哥二嫂的怨念究竟有多深。
對于多年前的被迫離家一事,她雖然可以為了不讓二哥為難而選擇背着包袱從容離開,可心底的感情卻是騙不了人的。
至少,就騙不過她自己。
——原來她始終都未能釋懷。
這些年來,她在二哥面前雖然每次都能作出一副溫和良善的大度模樣,可内心深處,到底還是有些失落的。
這份失落,不單單是因為對方甘願為了患得患失的妻子而選擇妥協,将相依為命的妹妹趕出家門的難堪;也并不全然因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逐漸被他的妻子與兄弟們取代,最後隻剩下一個小小的角落的傷感。
終究還是因為……她太寂寞了。
多可笑。
一個神仙居然會覺得寂寞。這話說出來,又有誰會相信?
偏生她就做了這第一人。
起初來到華山之時,習慣了家中熱鬧的她還無法适應這種冷清寂靜的感覺。每日若有山民祈願還好,她附身神像中含笑聽着,倒也能自得其樂。可若無事可做,那顆敏感脆弱的心裡便會禁不住胡思亂想。
以往發生的那些事被她翻來覆去地想了一遍又一遍,熟悉到楊婵幾乎閉着眼睛都能描繪出那一幕幕或哀傷、或絕望的畫面。到後來,所有的事情都無須再費力回想便能輕易憶起之時,楊婵終還是避不開生而為人的本能,開始思念起了家人。從遠在灌江口的二哥和哮天犬,漸漸思憶到死去的父母與大哥……
她時常會想,倘若他們都還活着,有雙親坐鎮,二嫂肯定無法再趕她走。屆時隻要二嫂不做得太過分,那麼他們一家人好好地生活在一起,一定會過得很幸福罷……
這樣的想法,常常會在無人之際浮上心頭,成為她期盼已久卻又無法實現的美夢。每每午夜夢回之時,楊婵都難免心含期待地暢想一番家人和樂的情景,繼而悲從中來。
畢竟,除了相依為命的二哥之外,她的家人們再也回不來了。當年他們親眼所見,父兄被手段狠辣的大金烏驅散魂魄,永無重生之機,而母親瑤姬,聽二哥說,亦被十日曬化,灰飛煙滅……一家五口,竟是再難團圓。
所以,與其說重回楊府是她的美夢,倒不如說是一種寄托。一種明知無法歸家,于是隻能硬生生壓在心底,不敢教旁人發覺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