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到一半,鳳銜玉說不下去了。
因為楚憐直視着她的眼睛比桃花針還要銳利。他還站在那裡,但神色漠然到了極緻,不管是微蹙的眉心還是漸抿的薄唇,都在說明他的不滿。
鳳銜玉知道自己沒有說錯,可正因為沒有說錯,才讓她動搖了瞬間。
——毫不相幹的她都能想通,難道楚憐和燕辭北會不清楚嗎?
但燕辭北從不阻止楚憐,楚憐也從不收斂自己的招搖。
仔細一想,緣由并不難解。
楚憐嬌生慣養早成習慣,如果天才的時候高調,落魄了便低調,以他的心性更會覺得羞恥。
這樣揮金如土的習性與其說是性格,更像是楚憐的一重盔甲。
鳳銜玉不知不覺也抿緊了嘴唇,良久,她聽楚憐反問:“這是師尊的意思,還是師姐的勸誡?”
鳳銜玉道:“當然和師尊沒有關系,隻是……”
楚憐的表情便緩和了。
他揚起眉梢,神色顯而易見地轉晴,但話裡還是夾槍帶棒:“我花的是自己的錢,不管是在外招搖,還是貼補門内,那都是我自己的主意。師姐看不順眼,盡管請師尊來治我,但我不記得合歡宗有規定門生不許花錢,所以,師姐掌事可以,卻沒必要掌我的内務吧。”
這話極不入耳,鳳銜玉卻注意到“貼補門内”四個字。
小女修在旁耳語補充:“小師兄早上和秦長老談過,要掏錢給我們改善夥食。他手裡還有許多有益修行的丹藥,方才都分給了大家。”
鳳銜玉的手指一顫,張張口,最終隻能沉默地長揖一禮:
“無論如何,我先代年幼的師妹們謝你。”
楚憐聳聳肩膀,作勢要走。
這回又被鳳銜玉拉住,而他今天攜帶的清潔符已經用盡,隻能皺着眉問:“還有事嗎?”
已經是極其不耐煩的口吻。
鳳銜玉說:“我既然謝你,不會止步口頭。日後你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譬如與劍台的切磋,我一定盡力相助。”
楚憐轉過身子,屈尊用自己的手指撣去不存在的灰。
這回是他主動留下,因為鳳銜玉的話讓他費解。
楚憐問:“與劍台的切磋是什麼?”
鳳銜玉才發現他還沒有聽說此事:“你不知道?我也是才聽師尊提起,與劍台那邊格外惜才,不忍你走,除非你能勝過十名内門弟子——當然,我們不會坐以待斃,師尊和柳長老正在商量,相信一定會有對策。”
楚憐的眼色越來越沉,鳳銜玉說到後半,聲音竟不自覺壓得輕了。
她思忖着再說些安撫的話,但楚憐已經拔腿掐符,一張神行符足讓他遁行百裡,眨眼來到藏書閣外。
就像鳳銜玉說的那樣,燕辭北正和柳長老磋商。
不過遇到什麼難關似的,他說着說着又仰下去,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柳長老翻着書,不時戳兩下燕辭北的腦門。
最後燕辭北長籲一聲,自暴自棄地道:“算了,我給白折竹發個靈蝶,就算我毀約得了!”
一隻手卻蓦地按上櫃台。
白皙的皮膚和漿紅的木表形成鮮明對比,少年聲線高高地壓下:“毀什麼約?區區十個内門弟子,我還能輸給他們?”
燕辭北:“……”
柳長老翻着書坐到一邊,隻留燕辭北眨巴眼睛,和楚憐四目相對。
他們相處經常是燕辭北在高位,這樣自己坐着,楚憐卻站着的時候相當少見。
男主的氣勢一下子就壓了下來。
逆着光,那張臉的輪廓線條越發鮮明,近觀之下,煞是好看。
他不知道楚憐是從哪裡聽說這件事,但楚憐振振有詞:“我不會輸,就算沒有靈根,我也不會輸。”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燕辭北伸手搓他的臉,楚憐卻格外堅定,變了嘴型也要堅持含糊地強調:“我金丹期就能勝過元嬰期的修者,就算他們有十個……”
燕辭北:“死裝男打咩。”
楚憐:“……”
聽不懂,但感覺不是好話。
柳長老倒是很有興趣,截下燕辭北的手:“可你如果真能赢過十名内門弟子,與劍台隻怕當場就會許你内門之位。到那時,你不肯回合歡宗了,豈非辜負我們宗主一番好心?”
這個角度非常刁鑽,一下子說進燕辭北的心坎。
他這麼費勁就是想把楚憐帶離與劍台,萬一男主真的力克群雄,又被與劍台搶回去了怎麼辦?
楚憐微别過臉,目光投向了柳長老。
十八歲的少年骨秀神清,眼中波光粼粼。柳長老不是初次見他,楚憐在上修界素有美名,說他獨挑魔窟是何等潇灑、劍指南天又是何等輕狂。
但也止步于此了。修者修的不隻道行,更是心性。
楚憐的前半生呼風喚雨、應有盡有,一切“得到”都太輕松,叫他如一顆明珠,穩穩當當地嵌在寶冠,璀璨奪目,卻理所當然。
唯獨今天。
柳長老端詳着他的眼睛,看到楚憐壓在櫃台上的手掌輕輕顫抖。
不是畏懼或者緊張,而是興奮。
楚憐朗聲回答她的問題:“我會赢,十個、百個,我都會赢。然後我會回來。”
“因為是我選擇這裡。”
他灼灼的目光轉向燕辭北,“是我,選擇你。”
唯獨今天,柳長老猜測,這孩子終于找到了不能讓他輕松得到的事物。
脫離了寶冠,明珠依舊是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