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成型,時間倒轉,回到了缪遠忘不了的那天。
那一天,心魔降臨,魔物大肆屠戮着鄞州百姓。由于魔氣封住了整個小城,派往仙門的信根本送不出去,鄞州變成了人間孤島、世間地獄。
缪府位于鄞州正中,内有假山和清泉,本是城中最氣派的地方。幾人趕去時,院内已滿是血迹,門楣上“缪府”的牌匾砸碎在地,府中傳來瘆人的大笑,“怎麼,缪家主給魔物剔骨時可是毫不留情,如今是敢做不敢當?”
正堂外,一披着黑羽的身影踩着缪家主半白的頭,笑聲貫徹天穹。
這魔物身形比人稍高,右臉容貌俊朗,左半邊臉像被火燒過,露出了森森白骨。他披着鴉羽般的大氅,半邊胳膊焦紅扭曲,身後纏繞黑氣,正邪邪地笑着:“把魔骨放出來,告訴我們處置魔骨的辦法,大人我還能留你們性命。”
鄞州缪家,憑處置魔骨聞名天下。
人界憎恨妖魔。但憎恨與恐懼,并不是讓他們捕殺妖魔的唯一原因。
百年之前,有人發覺,妖魔的骨頭中含有無窮的力量。如果處置得當,沒準能成為鍛造兵刃的燃料——與那蘊藏着極大力量的魂晶是同一道理。
缪家便乘此時機,一舉聞名。
他們找出了處置魔骨的辦法,以魔骨為燃料的兵刃,數十年不折;用以煉丹煉器,有更大的概率鍛造出稀世珍寶。甚至,隐匿于漠北的八宗之偃門,憑缪家魔骨為驅動,造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型機甲。若魔骨充足,這等機甲甚至可以批量制造,成為抵抗妖魔的有力之器。
然而,人間事哪有這麼簡單。
缪家憑剔骨之術暴富,數十年都以“鄞州第一大家”的身份著稱。有一年,鄞州鬧了饑荒,餓死百姓數萬。缪家散糧相助,然而人多糧少,能吃上飽飯的也僅是一小部分。
在難民遍野的郊外,一黑衣男子告訴他們,他有讓他們吃飽飯的方法。
隻要他們肯在鄞州城中散播消息,說缪家還有餘糧。
說缪家人斥重金為家主慶生,說缪家早準備逃離鄞州,船都備好了。他們一走,鄞州就是個人吃人的地獄。
......
人們答應了。
一傳十,十傳百,未經證實的流言就這麼統治了整個鄞州。百姓怨聲載道,不滿的情緒如瘟疫般蔓延,最終,招來了寄宿在人們身上的心魔。
待到時機成熟,心魔以巨陣封鎖整個鄞州,大肆吸食着百姓和修道弟子們的生命。那是連八宗弟子都未曾見過的魔物,巨翅一掠,便能奪走四五人性命;戾氣重的人甚至會被魔氣燃起的火焰焚化,異變為魔。
他們找到了缪家主,逼迫他放出關押的魔骨,或交出提煉魔骨的方法,換全城百姓存活。
缪家主義正言辭道:“你休想。”
“休想?看來缪家主是覺得,全城百姓的性命都不如缪家錢财重要?”
枭夜輕飄飄勾起他的衣服,又一揚手,将人狠狠掼在地下。
他笑道:“那就繼續殺戮吧!憤怒,嫉妒,悔恨......他們的怨念越強,我們的力量就越強。缪家主,你好好看看,看看鄞州城是怎麼毀在你自己手上的,看看魔族到底是任人宰割的羔羊還是食人的惡鬼!”
幾人進來就看到這一幕。
魔物踩着缪家主的腦袋,四下亂成一團。
缪遠瞳孔發顫,雙唇翕動,似乎在說什麼。一片嘈雜中,楊悠雁聽他一直念叨着兩個字。
“不要......”
于慕清的笛聲未絕,試圖挽回他的神智,但區區笛聲怎麼挽回這經年累月的痛苦和悔恨?
缪遠眼睜睜看着一個接一個熟悉的人死在面前。在聽到清心咒時,他晃了神,忽地想起:他已不是當年的自己了。他有了力量,是不是就可以改變什麼?
是不是隻要他出手,這一切,他當年的錯誤......就可以避免了?
念頭湧現的一刹那,缪遠如瘋了一般跑向缪家後院。
然而已經晚了。
他看見了當年的自己。
年幼的缪遠撞開後院的門,抹着眼淚,深一腳淺一腳地爬向那高高的鍛造爐。
爐中是翻滾的魔骨,隻要他滅掉爐中之火,魔骨不消片刻就會複原。
小缪遠抽泣着,搬來了一桶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水,“不要殺人了,求求你們不要殺人了!”
他隻有四歲,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些。
他隻知道,隻要澆滅了面前的爐子,大家就能活下去。
他的朋友都死了。
他的家人都快死了。
再這麼下去,不知道還要死掉多少人。
缪遠趕到時,年幼的自己正站在椅子上,吃力地提起水桶。
他雙唇翕動,“住手......”
過往的後果一幕幕翻湧在眼前,他喉中低鳴幾聲,如一隻絕境中掙紮的野獸,痛呼道:“住手——!”
小缪遠将水倒進了方爐中。
火苗爆燃,随後熄滅。
死一般的沉寂之後,爐中傳來爆裂聲。未經轉化的魔骨轟然爆開,黑氣霎時溢滿了房間,大錯已經鑄成。
那些魔骨沒有被銷毀。它們砍斷了束縛的鎖鍊,幻化出原型,張牙舞爪地飛撲向城中百姓。
魔物沒有信守諾言。
放出魔骨,相信魔物,就是......增長惡魔的氣焰,把這搖搖欲墜的鄞州城推向深淵。
再次看到這一切的缪遠,身形如僵化了一般。
慢慢地,他擡起頭,看向了天幕中漆黑的雨。
大雨撲不滅火,阻止不了這場殘殺。
也就在這天之後,一個念頭深深植入他腦中:妖魔是不可信的。他們會利用人們的善良,邪惡,嫉妒,無差别地屠殺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