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榻很長,予翀在三分之一處坐着。柳樂心裡估量了一下,既不能太遠,也不肯過近,在另一頭三分之一處坐了。
予翀指指桌案:“餓了吧,想吃什麼,或者讓人添了東西來?”
他這一和顔悅色,柳樂反而渾身上下不自在。和他臉對着臉,看得更清:現在他面上已完全沒了蒼白脆弱之色,身穿紅色袍子,顯得容光煥發;漆黑兩道劍眉直侵入鬓,其下的雙目又黑又深,剛才還是寒氣逼人,這時卻流溢出和煦的光彩。
柳樂向桌上望去,看見隻有一副杯箸,但所有盤子顯然都沒被動過,他隻是在喝酒。她也不餓,便說:“不用,我不想吃。”
“那你就陪我坐一會兒,不必這樣緊張,又不會吃了你。”
他提壺斟酒,倒入那隻奇特的酒杯:杯身是隻鹦鹉螺,鑲在高高的金足上,螺殼像雲母那樣閃着細細的柔和光芒。
柳樂不知自己是不是該陪侍倒酒,若是換個人,哪怕是頭回見面的生人,她自然而然就明白要如何相處,可是這個人,雖然已是自己的丈夫,但她永遠不可能與他親密無間。
對他,親近、信賴固然是談不上,也無感激、敬畏之意,但要說感到十分憎惡,那倒不至于;讨厭,有一點,當他話中帶刺,故意蜇人的時候,害怕,也有一點兒,那是想起他殺人時的眼睛。
予翀把酒壺擱在自己手邊,也并不開言,他時不時端起杯子啜飲,自在地向四周望着,好像已經忘了柳樂。
柳樂便想站起身:“打擾了殿下,你慢慢用吧,我還是……”
“事情談妥,這就要走了?”予翀嘲弄道。
“我怕巧莺——我怕我的丫環找不到我。”
“既進了我這府裡,丢不了。”他說,“巧莺不會找你,這時她已聽見了,有人告訴她。”
“哦。”柳樂重新坐好。
予翀笑一笑,又道:“我聽說這幾日你都待在前面,也不想在王府裡轉轉。——我恐怕,若不叫你,你自個兒一個人能把自己悶死了,所以剛才遣人去請你來着。”
柳樂的心微微沉了沉,當然,娶她,不是為讓她來自得其樂的。“這幾日都在習學禮儀,我不懂的太多,要多練練。本來是要去問候殿下,隻是想着殿下事忙,就沒敢貿然打擾。”她解釋說。
“我不忙。你對我,是不是太想當然,判斷下得太輕易了?”予翀笑着問。
柳樂不答,予翀目光在她臉上一瞟,便遊到别處去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再次開口:“知道為什麼我請你來?我想要你看看這落日。”予翀沖着既将沒入西山的太陽舉了舉杯,“你來得正是時候——黃昏,一日之中我最中意這個時辰。你呢,大概也是吧?”
“我喜歡早晨。”柳樂在心裡暗自籌劃别的事,随口答道。
“哦,我忘了,一日之計在于晨,不是麼?”予翀含諷地對她笑道。
柳樂根本沒多想,哪知他會聯系到計晨的名字。這時候解釋也晚了,她默不作聲。
予翀沒有追究,他垂下眼睫,看着杯裡的酒說:“你們沒經過事的人,隻知清晨充滿希望,卻不懂黃昏挨着死亡。”
“我愛的姑娘就是死于一個黃昏。”他猛地仰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柳樂一怔。他的神情異常憂傷,令她心中也異樣地難過,隻是不知該如何出言安慰。
她感到思緒恍惚了一瞬,再一擡眼,看那隻杯子又滿了,——也不像沒留意時他重新斟了酒,倒仿佛黃昏的血色傾入了杯中一樣。
予翀依舊盯着紫紅的酒液,又說:“黃昏,可真是個好時候啊。有人成婚,有人殺人,有人密謀。”
“她叫人殺了?”柳樂失聲叫道。
“你說哪個?”予翀擡眼,靜靜看着她。
“你……那位姑娘。”
“不,殺的倒不是她。不過她也還是死了。”
他的語調越是平常,越令人毛骨悚然。柳樂不由向後傾了傾。
“我不該吓唬你。”予翀微微笑起來,“來,喝了它,壓壓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