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概從沒進過牢房吧。”予翀冷厲的目光直射過來。
“還是不要去的好。”他緊接着笑笑,說,“你這麼聰明,不去也能想到。你想,進了大牢,那些獄吏是先打你幾頓,好好給你個下馬威,還是願意敬着你捧着你,将你奉為上賓,每日給你蘭湯沐浴,蕙草熏香,一日三餐大魚大肉地伺候你?有這等好事,天下人大概盡去犯罪了。”
“可是,你也說沒查出計員外郎犯罪。那又為何不分青紅皂白将他收進監裡?一個人作了惡,該受怎樣的刑罰我不敢多言,可若他從沒行過不義之事,卻也要挨打受辱,我倒想問一問,這天底下的公理王法,莫非就是這樣一團泥漿?”
予翀搖搖頭:“你太天真,不曾見過世情險詐。”
“我見的還不夠嗎?”柳樂在心中大喊。
“這是你的福氣。”予翀瞟她一眼,接着說,“須知,公理王法也不是處處都能周全到。本不為要他挨打受辱,隻是臨時關他一關,可人世間是個污穢處,牢獄是污穢之中的污穢,天日不見的地方。世上之人,有幾個不是捧高踩低,以踐踏他人為樂?在那些下賤腌臜的地方尤甚,那些看守們整日呆在那裡,又沒别處可以耍橫,高興了踢你幾腳,不高興時就是一頓鞭子取樂,沒有打死打殘就是格外開恩了。”
柳樂聽他如此說,必然計晨被傷得重了,着急要問個清楚。“可是計員外郎的兄長那時見到他,說他并沒有遭罪,莫非是在刑部……”
“哪裡都一樣。”予翀嗤道,“至于說外面人看不見,那就是你不知看守們的狡狯——為少些事端,等到親人朋友來看時,也會給囚犯擦洗擦洗,換身齊全衣服,為的是将身上的傷遮一遮。家人來看他時,是坐在那裡,又不起身走動,隻要嘴巴舌頭還利索,你便當他還是個囫囵人兒。你問他在裡頭好不好,他又怎敢說抱怨的話,回頭再領一頓好打呢?”
“反正,任你怎樣像棵水芹菜似的人,進了牢裡也得變成寒葅酸齑。”予翀擡起手,三個手指尖互相一碾,下了結論。
柳樂哆嗦了一下。他輕飄飄的話語像冰錐子一樣紮在她心上,令她遍體生寒。
“我把你吓壞了。”予翀向她臉上看一眼,忽地笑出聲,“柳樂啊柳樂,你真是天真得可以。别人說的話你這樣容易就信了?計銜山又沒給關進去,不看僧面也看佛面,有個在位官員的父親,人家敢随意作踐計員外郎?就不怕有朝一日計家又翻了身,比如像今日。再說錢能通神,計家使過不少銀子吧。忙着數錢,誰還打人?當然,牢獄裡人雜,有一時照應不到處,難免讓他挂點皮肉小傷,那都不算什麼。不過計正辰一路春風,沒栽過這樣的跟頭,恐怕難免心意消沉,何況又……總得一段時日緩緩。”
柳樂知道計晨心性豁達剛毅,不會一蹶不振。可予翀關于牢獄那些話還是令她分外難受。
她默不作聲坐了一會兒,又問:“那一萬兩銀子查出沒有,總是有人陷害他。”
“拿出一萬兩銀子,就為陷害他,這人和他結的仇可真夠深的。”予翀笑道。“——沒查出來。你要是知道誰與他有仇,可以讓計正辰去遞狀子;若不知,就當真是從土裡挖出來的罷。”
柳樂不語。
予翀又開口,打斷了她的出神:“你上回說沒給過計正辰機會,沒人聽他自辯,這話說得不對。我去打聽了打聽,其實案子審得很公允,都是照章審理,一點兒藏掖沒有。從荥陽押來的幾個人與計員外郎對過證,他們咬定與計正辰合謀,證據是他們用的土石和計正辰所繪的工程圖樣相符,計正辰是故意做出這樣一個少用石料的設計,多采出的礦石就可以挪為它用。隻要計正辰解釋清楚他設計這件工程為何用石少,便可脫罪。可是他卻沒有,你猜是為什麼?”
為什麼?柳樂猜不出。他怎麼可能不為自己辯解?
“或許他确實以為自己的設計有問題?”她想了想說。
“這麼說他是謙虛。嗯,在這個關頭還首先反躬自省,計員外郎真是令人佩服。”予翀笑道。
“他肯定不是有意那樣設計,可能之前有個關節沒想到,後來才發現是自己算錯了,故此不好說明。”
“你的意思是他進了監牢才茅塞頓開?恰恰相反,他的表現倒像是突然智窮才盡了。他隻能一遍遍重複那些在紙上寫着畫着的東西,至于為什麼那麼寫那麼畫,他一個字也說不出。”
柳樂呆呆盯着予翀。
他蓦地笑開了:“好了,咱們兩個談論别人的事,大可以直截了當。你認為有沒有可能答案明擺着——他說不清楚,因為他根本對建造水壩一竅不通。”
“胡說!”柳樂大聲駁斥。
予翀也不見怪,仍是笑一笑:“我問你,這回之前,他去黃河邊上實地看過沒有?”
“當然去過。”
“是遊山玩水去了?待了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