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姚尚書新近又得一個孫子,正月十四在家中做滿月,擺一天的戲酒,專請親友中的太太們。姚家家宅在葵仙橋鄰近,和柳家算是鄰裡,故也請了江岚嚴華兩個——自柳家搬過來後,此類應酬不斷。柳樂對這些事本來無可無不可,這回聽聞母親嫂子要去,心裡高興,便也去了。在姚宅坐了大半日,席散後,柳樂先送母親嫂子回家,又陪家人待了一會兒,因心裡有事,便沒留下吃飯,仍歸王府來。
走進栖月院時,日頭快要平西,恰與她頭一回來這裡看到的情形相似——廊前置了坐榻、矮幾,予翀正坐在那兒。他已先寬去衣裳了,頭發披在背後,穿着條靛青袍子,腰間随意系一條寬幅錦帶,也如前次一樣——青綠織金四合如意縧。
看見柳樂,予翀笑着起身,拉她坐在身旁。“等下月亮升得高了,咱們就在這兒賞月亮。”
“這時候就急着賞月?明天才是十五。”
“十四便不能賞?我可有話說:提起月圓就是三五之夜,十五的月亮都被人詠得濫了,我卻愛十四這日——月亮将圓未圓時最好看,不信等下你細瞧瞧。不過——”他看着柳樂笑了,“他們不懂才好,今天的月兒就為咱們獨有,你說是不是?”
柳樂心想這又是他的一個怪癖,也不和他辯。“既要賞月,湖畔不是更好?”
“湖邊風大,以後我們去那兒。這裡也有水,雖小些,足夠用了。菜等等才好,你要不要先去換衣裳?咱們随便坐着,你要是吃醉了我把你抱上床去。”
“我才不吃酒。”柳樂抗議說,不過瞧他一副悠閑自在的模樣,心裡怪癢癢的,遂去梳洗卸妝。一時洗過澡,隻穿着月白绫子小襖,海棠紅夾褲,外罩一件新做的松花色繡綠梅閃緞比甲,頭發還不十分幹,松松在腦後挽了,輕輕便便走出來。
予翀對巧莺說:“你去吧。”
巧莺知道王爺不喜他們二人在一起時有人在旁伺候打擾,便行禮告退。柳樂與她對視一眼,巧莺輕輕點了點頭。明日早上與計晨會面,一兩日前巧莺已送過信去,與計晨約好了。
予翀拽柳樂一把,“坐這兒。”讓她靠近炭盆坐了,自己挨着坐下。
“我瞧瞧有什麼好吃的。”柳樂肚裡餓了,先去看桌上菜色。
這時天空的藍色已經深了,廊檐下挂了燈籠,案上擺着幾隻精巧風燈,庭中矮樹的枝梢上也挂了兩隻,發出一團團紅、黃的光,映着桌上四樣鮮果:圓鼓鼓香橙,晶亮亮橄榄,脆生生青棗,黃澄澄梨子;此外,又有拿秋油、醋、花椒、芥油拌的清清爽爽幾色小菜:紅蟄綠豆芽、筍子雞絲、豆腐皮、鴨胗、黃芽菜。
“其他菜馬上就來,咱們先吃,我可不願餓着肚子看月亮,看不出滋味來。”予翀說。
柳樂心想王爺何曾真的挨過餓,不過她的确嘴饞,拿筷子夾那豆芽菜拌海蜇,吃得滿口鮮靈爽脆,哪還有擡頭觀月的工夫。
飲過一巡酒,便見四位侍女捧着捧盒上菜,菜式并未見如何特别——不過四樣葷,四樣素,四山鮮,四水族,俱是柳樂平日愛吃的;也不使大盤大碗,各樣僅盛一瓯兒,此法兒是為免得浪費,也不容易冷。等一盞一盞擺好在兩人面前,隻占了半張桌。
當下二人吃幾口菜,彼此又遞一回酒。酒是葡萄酒,但柳樂喝過兩鐘便不肯再多飲。此日已過立春,桌上有一碟春餅蓋在扣盒下,她光顧着吃菜,予翀拿菜裹卷春餅遞給她,她隻吃一個,予翀自己一連吃了好幾張。
柳樂放下筷子,予翀又從扣盒裡拿出一隻杏仁酥,“給你,十四圓圓。”
柳樂愣了一下,伸手接過。“你也知道?”她問,詫異的是他身為王爺,别人為他買來點心,不知為何還特意告知他點心名字,而他居然也記住了這等小事。
“怎麼不知?一般人都以為很難買,其實規律不難尋,我就知道一樣:十四這日,他們肯定會做。”予翀朝她一笑,笑容中似乎含着戲谑,大概是取笑那次提親時,計家沒擺出這道點心待客。
柳樂把杏仁酥放回桌上:“我吃飽了。”
“那咱們分一塊。”予翀不由分說掰了半塊送到柳樂嘴旁,自己那半一口吞了,“一定要吃,既為它好吃,也為十四圓圓這個彩頭。”他一邊說,一邊認真看着柳樂。
柳樂不自在道:“你喜歡吃點心?”
“對,現在我喜歡吃它了——因為甜。”
确實,淡淡的甜,混着杏仁的清香,十分可口。但是他在看什麼?柳樂覺得嘴唇上抹了姜似的,連忙轉開臉,揀一顆蜜漬橄榄放進嘴裡。予翀又破一隻橙子,兩人一起吃了。
侍女捧來沐盆漱盂、清水香茶,兩人洗手漱口,複又入坐,桌上已整理幹淨,新上了雁宕山産的紫茶。予翀揮揮手,侍女們悄悄退下,庭院中隻餘他二人,外加天上一輪皓月。
“現在你瞧。”予翀說。
月亮已挂上了半空,玉盤一般,隻是那個圓盤下邊略微有些不規整,但并不因此而減去半分光華。
近旁燭火、風燈的光,方還覺得亮,與天上一比,成了供人一哂的玩意兒。
“果然好。”柳樂說。
“人會變,你說是嗎?”予翀忽地問。
“什麼?”柳樂沒明白。
予翀指指天上:“我為什麼喜歡月亮,因為它總是變,卻又總能圓回來——隻要你耐心等着。”
“月亮不會變,總是那一個月亮。”柳樂望着天空。
“那更好了。”予翀的笑聲很爽朗,“你看着吧,過一會兒還要更好。”
“明日晚上就不如它?”
“明日也好,但咱們不在這兒看——等明日咱們去宮裡隻略坐一坐,吃幾口,虛應一應景,然後就早點兒出來,我帶你上街上玩去,痛痛快快逛一逛,你想不想去?”
柳樂不禁也笑起來:“穿一身金光燦爛的,怎麼上街,不知是瞧燈呢還是給人瞧呢?”
“這好辦,回來換了衣裳就是——算了,太麻煩,索性就在車裡頭換,我提前準備好幾件尋常衣服放在那兒。看着——咱們一對鳳凰進去,一雙家燕出來,如何?”予翀得意地笑,目光灼灼注視柳樂。
“成什麼體統。”柳樂輕聲說,然而心裡不是不高興。兩個人牽着手,随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一定很有意思。不過他即便換了衣服,就好隐沒在人群中了?
柳樂懷疑地偷偷瞟了他一眼,卻正撞上他的目光,密密的睫毛下,他的眼睛亮閃閃瞧着她。
“明晚哪裡好玩?”她問。
“咦,你在城裡長大,還不知道麼?”他上下兩排睫毛分得開了,眼睛裡好像有兩隻淘氣的赤焰駒在蹦跳,“沒關系,我知道,你跟着我就是了。”
柳樂突然想起,他先前一定常常去會那位姑娘,帶她去很多地方玩過,他大概總是先換了衣服,裝作尋常少年郎,在人群中,牽着姑娘的手。
他剛才說過會牽她麼?他會吧。
柳樂胡思亂想,心裡頭像剛吃的橙子:甜,又還夾着微微的酸,淡淡的苦。
予翀忽地伸臂攬過她,讓她半個身子靠在自己胸前。
“你這件衣服很好看。”他的手指沿着她衣上繡花勾畫,一面說,“你知道修這所小院子,第一件事是做什麼?——是移栽了這株綠萼梅來,就在去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