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汀夷一向不被情緒所左右,從謝孤衡房中出來,也自诩不動如山。
可直至天光微明,她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竟就這樣發了一夜的呆,自己都感到了荒唐。不願承認的心煩意亂困擾着她,無奈之下還是決計先去看看葵小歸,看看她是否已被慕萦楓勸服,放下獨自離去的想法。
萬萬沒想到,剛推開廂房房門,卻隻見了慕萦楓一人站在榻邊,對着空蕩蕩的床榻沉默了不知多久。
她心中咯噔一下,忙問:“小歸呢?她傷才剛好,怎能亂跑?”
慕萦楓沉默片刻,看她一眼道:“她……想是走了。”
“什麼意思?”慕汀夷從不對慕萦楓有脾氣,可今日莫名的火氣将她控制,讓她聲音沉沉,顯而易見的怒意像火星般亂竄,“我不是讓你勸住她?你到底與她說了什麼讓她甚至不辭而别!你不知道她從小到大都沒有離開過我們身邊麼?!”
她當時考慮到慕萦楓與葵小歸相處時間更長,或許更了解她,才将勸葵小歸回仙都的任務交給他,可誰想适得其反,他竟直接将葵小歸勸走了?
慕萦楓依舊沉默。他不知從何說起。
猶記昨夜,他也隻是如常問她為何想要離開。
“你不願與我回仙宮麼?”慕萦楓想到自己是這樣無趣的人,葵小歸畢竟還隻是孩子,不禁添一句,“你覺得悶是麼?”
不是的。葵小歸心裡這樣想,可沒有馬上回答他。
她不合時宜地想起獸潮時,自己将那張兔臉面具挂在了某架靈傀的手上忘記取回,面具想必找不回來了,雖然除去那張,她還擁有九百六十七張面具,但她依然覺得難過。
因為每一張都是慕萦楓親手設計并制作好送她的,有生辰的禮物,有哄她高興的,大多數都是心血來潮,她每一面都很喜歡。
丢了的面具令她難過,慕萦楓,也令她難過。
起初她擁有的情緒很少,也不會“難過”。
跟着慕汀夷和章闵将軍在軍營裡時,她總像個木偶,緊緊抓着慕汀夷的袖子,或是章闵将軍的。
等他們二人都忙于公務,她隻能跟着不熟悉的仙兵,将自己縮成一團,茫然地看着無人處,聽那些遠遠站着看她的人,猜測她是個啞巴,是個傻子。
原本确實隻是猜測。後來有一回,她跟着慕汀夷行軍時,路過戰後的一座村莊,身為女君的慕汀夷入村慰問難民,一時顧不上她,便令她在草垛上和幾個孩子一道玩耍。
隻是一會兒,葵小歸便因為言行上的癡傻,被孩子輪番推倒在泥地裡,無論怎麼被嘲笑被拳打腳踢,她始終木着臉,像沒有痛覺。
後來她是癡兒的事就坐實了。
雖然仙兵不像那些孩子那般無知和放肆,但憐憫同情或是嘲弄的眼神也成了一種傷害。
葵小歸感受到了第一種情緒就是自卑,以不悅稍加粉飾。
有一天,章闵将軍削了一小根木劍送她把玩,本來隻是想帶着她随意比劃兩招解解悶,令人意外的是,葵小歸将平日裡觀摩仙兵操練的招式一招不差地使出,雖然力道和速度不足,但她僅僅隻是旁觀便有如此成效,此等天賦實在叫人驚歎。
于是她開始跟着仙兵操練,跟着章闵習武,跟着慕汀夷修行,等西北戰事結束,她成了沒人能随意欺負的葵小歸。
不過好些年過去,她的個子依舊沒有變化,一如慕汀夷見到她時那樣嬌小。
到華澤仙宮後,慕汀夷政務繁忙,便将她交給最信任的慕萦楓照顧。
這個大哥哥話少,不過無需交流,他便知道葵小歸想要什麼,令她很安心——這是葵小歸學會的第二種情緒,她将這個定義為“喜悅”。
慕萦楓送她面具和各色玩具時,她會喜悅;他教她讀書寫字,幹燥修長的大掌捏着她的小粉拳時,她會喜悅;他罕見地動怒,呵斥背地裡嘲笑她癡傻的仙娥時,她會喜悅;他摸着她的頭,誇她長高了時,她會喜悅……
許多的喜悅也和慕汀夷有關,但大部分,卻隻有慕萦楓。
可現在,看到慕萦楓,她感到了難過。
慕萦楓見她沒說話,坐近了些,身上熟悉的近似書卷和墨的香也更濃了,他冰冷的靈械義肢為她掖了掖本就平整的被角,輕聲說:“人間有趣,你想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我無法離開仙宮,你帶一架靈傀在身可好?人間不比仙界,靈氣稀薄,又有諸多邪化的生物,獸潮你也見到了。你一人在外,我與君上都不放心你。”
他靜靜地看着葵小歸,目光沉靜,卻暗暗露出點驚訝——葵小歸似乎變得不一樣了。
曾經她幾十年甚至一百多年才長大些許,四百多年了,也跟個十三四歲的丫頭一般,心智更幾乎沒有絲毫變化。
但短短幾天不見,她好像又長大了很多,心思也沉了,稍微将想法一藏,慕萦楓怎麼也猜不透。
不知哪點打動了葵小歸,她終于開口,從前渾圓黝黑的眼睛是那樣清澈單純,可如今卻隻有回避與失落,說:“那你去準備吧。還有,你給我做的小兔面具丢了,你幫我找回來。”
“好,你先休息。”慕萦楓想她至少是願意溝通了,稍感寬心。
在去箬淮山找面具的路上,他反思自己與慕汀夷興許也是太憂心寵溺葵小歸,讓她獨自出去曆練也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