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正然為駐守将軍,有妾室三十餘人,年紀都不過二十。那日,由士兵推着三口大鍋在車辇上,一直步入中央的菜市場。那三口鍋之大,隻怕是能裝十來人。
濃湯噴香,而那三十多位妾室,被剝光了衣物,在衆人面前一一宰殺入鍋。
慘叫聲卻并沒有換來士兵的心軟,宋正然淚流滿面持着劍站在鍋前。洛婉眼見這一幕,頓時胃裡翻天覆地。她捂着嘴,最終還是躲至一側嘔吐起來。她本就餓的前胸貼後背,吐出來的唯有酸水。
男子們紛紛跪下痛哭流涕地感恩着宋正然的大義,洛婉跪倒在牆角,眼淚從發澀的眼眶裡淌出。一滴一滴,落進被刀割斷的草芥上,又滴進土壤裡。
荒廢的戲台空無一人,黃昏時下起了連綿細雨,想要将那殘陽如血擦幹淨。可這女人紅袖一樣的夕陽隻愈發的深,又像是四處流的血一樣蔓延在整個蒼穹。洛婉無力再去在意自己髒了的衣裙,她獨自一人走到那早空無一人的菜市場,去替那些慘死的女人收屍。她們早已被吃抹幹淨,隻剩下森森白骨。
這麼多白骨累積在一起,像是梨花鋪了滿地。
洛婉拿着一個破袋子慢慢地裝着那些屍骨,忽而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她警惕地回頭拔出腰間的匕首。而她回過頭,隻看見形色不同的女子們正從四面八方而來。她們有的是七八十歲的老婦,有的是總角,明明害怕,卻還是跟着阿娘一起往前走。有道士,僧人,有舞女,來來回回十多個人,全都拿着一個破袋子。
洛婉再也抑制不住情緒,滾燙的淚奪眶而出沖刷着她沾着灰塵的臉頰。所有人都低聲而泣,她們遭受了壓迫,遭受了天大的不公。
可,連遭遇了這樣的屠殺,她們都隻能低聲哭泣,不能為那些死去的女子,放聲痛哭一場。城外戰死的士兵值得痛哭,餓死的,流離失所的百姓值得痛哭。大義滅親的宋正然值得痛哭,唯獨死于男人之手的女人,連哭,都要收着聲音。如同這連綿的細雨,洇濕了肌膚筋骨,卻也隻能如此。
城郊的荒廟後是一片亂葬崗,以往行人路過此地都會加快腳步離開。而這一群女人隻戴着編織的草帽,手裡提着沉甸甸的袋子,泥濘的路徑反成了保護殼,避免被此地的毒蟲叮咬。洛婉從小十指不沾陽春水,提着袋子吃力地向前走,她全身緊繃着将拖在地上的袋子提至半空中,否則布袋很有可能會被磨壞,将遺骨流露出。
“妹子,俺來幫你提吧。”一腰粗膀大的婦女走至洛婉跟前兒,那婦女叫盼娣,是宰殺豬牛的屠戶,她背着一把砍刀,也是這一群人當中的主心骨。有她在,大家也都放了心,稍有安定。
洛婉連連擺手,盼娣也不跟她客氣,直接将她手中的布袋接過,扛在肩膀上。
淅淅瀝瀝的雨絲像是紡織的細線不斷地相連交織,這座荒廟年久失修,蛛網縱橫。推開半掩的門時,還要當心些,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将這唯一能掩風的門給弄壞。荒廟裡陰冷潮濕,可不論如何,也好過待在外面。将那些遺骨下葬後,大家紛紛來到荒廟裡避雨。
紅柱上穹頂繪着的圖案已經斑駁不清,大家都疲累了,那肉湯,青城婦女無一人食用。襁褓裡的女嬰又啼哭起來了,洛婉看向那女子,她身形清癯,面黃肌瘦。深深凹進去的臉頰讓她看起來形同枯槁,她抱着那孩子不住地哄,又撩起衣服要喂奶。幹癟的乳_房_還有牙印,她沒吃多少東西,奶水也稀疏的可憐。
洛婉垂下眸,怅惘地望向門外搖曳的枯樹。
忽然,一垂垂老矣的婦人顫巍巍地站起身走向盼娣,對她說道:“小盼....再這樣下去,大家都會餓死。那幫殺千刀的根本不在意青城百姓的死活,那宋正然,也是個道貌岸然的禽獸。可我不一樣,我已經活了八十餘年了,都是一把老骨頭了。你殺了我,也是替我在這亂世解脫。我隻擔心,我太老了,我的肉,定然是生澀難咬。”
盼娣一把扶住她搖頭道:“我絕不會如此,孟大娘,你們且在這裡等着我,這裡既然是城郊,一定會有些野兔。”
洛婉眼睛又酸澀起來,她饑腸辘辘隻覺得兩眼發花。“咳咳咳咳咳———”
最先注意到洛婉不對勁的是那個跟着阿娘一塊兒來收屍的女童,她注意到洛婉面上不自然的潮紅,額頭那樣滾燙,可身子卻是冰冷的。
“阿娘——阿娘!”
洛婉隻覺得周圍的聲音愈發地小,她半阖着眼,耳邊突然又有清晰的麻雀叫聲。洛婉強撐着眼皮睜開,又往左看。荒廟破舊的窗上站着肥啾,接着,它身形一閃,洛婉仿佛看見一個容貌明媚的女子正着紅衣朝她走來。
咣當——
洛婉從睡夢中猛然驚醒,冷汗浸濕了衣襟。她夢見那些災民最終發了狂,拿起刀,食髓知味。
“阿娘,姐姐醒過來了!”稚嫩的童聲在耳邊,洛婉砰砰作響的心才得到平複。她喘息不平,隻見那容貌清麗的女人屈膝跪坐在自己面前,用手覆在她額間,吐氣如蘭:“高熱退去了!”手臂傳來細微的刺痛,洛婉垂下眼睛,看着自己雙臂紮滿了銀針。而衣着樸素的女人正為自己拔針。
洛婉心一悸,女人靠的太近,淋了雨,她身上藥草的甘苦清冽地揮發出來。荒廟旁有一簇開得鮮豔的藍花楹,在昏暗無際裡,是最明媚的色彩。
咣當——
琉璃花樽從桌案上飛下,沈栖音眼神一凜,目光望向被她安置在軟榻上的扶光。床幔散下後,她的身影若隐若現。洛挽在她旁邊,還能聽見本能自主的抽噎。碎裂一地的花樽落下時飛濺的渣子将沈栖音的虎口劃出一大道口子。沈栖音眼裡殺意迸發,血珠順着揚起的手往内側流淌,粘膩的像是被蜂蜜沾滿一般。
沈栖音看清來人後眼裡閃過一絲驚詫,随後又了然地垂首冷笑,再擡頭時,眼睛像是藍花楹盆裡放着的原石,黑紫的顔色,而碎裂的琉璃折射出的光映照在眼裡,又是螺旋的花紋般。她輕咬唇肉,冷眸微眯,道:“孤倒是沒想到,一個孤自己創造出來的赝品,竟也有膽子敢攻擊主人,妄想狸貓換太子。”
掀開珠簾的那隻手與沈栖音同樣的修長,珠玉吹落在她指側,像是依戀至極。“沈栖音”緩步踱入室内,她手上的靈弓尋着了主人,正急不可耐地散出光芒,試圖喚醒扶光來将它取回。
“你在利用她。”
“沈栖音”像是照着話本念詞般的語氣倒是與沈栖音如出一轍,沈栖音漫不經心地拉開椅子,她不屑一揮袖,搖曳逶迤的暗紋像眼裡觥籌交錯的暗芒。沈栖音蜷握住杯柄,“這是上好的犀角雕紋刻金杯,在皇族與貴族之間風靡一時,也引得民間百姓紛紛仿制。可不論仿制的的多像,赝品永遠隻是赝品,不要妄想,能夠媲美正品。”
“沈栖音”面色平淡,隻是握着弓的手微微一緊。她比沈栖音有着更濃郁的感情,而那些感情,也全都來源于扶光。青城一别,這隻水偶便漫無目的地在民間遊蕩,她化作扶光的模樣,行善積德,以至于不少地方都為扶光起廟建觀。
“沈栖音”知曉扶光換了身體,那具身體隻有微薄的仙力。所以,從離開青城的那刻起,一個計劃便在“沈栖音”的心中起了雛形。她掀起眼皮凝望床榻上的扶光,忽而眼前寒光乍現。
饒是“沈栖音”反應再快也來不及躲避,便被那碎渣子将臉頰劃得皮開肉綻。
流淌出來的不是血珠,而是一滴又一滴的水。
沈栖音喉間溢出冷嘲熱諷的笑,張揚地舉起自己的手,淋漓血流,她挑釁道:“看清楚了嗎?這才是能夠留在她身邊的證明,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