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解意生都在一搭沒一搭地念念叨叨,就這麼帶着謝柳趕路近大半夜未合眼。
“絮娘子,你猜猜我是怎麼尋見你的那隻鴿子的?唉呀,它當時飛在終南山前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那翅膀上的羽毛是簌簌往下掉哇!還好被我師弟撿回來,這才幸免于難。”
“不過,我沒怎麼提起過我的小師弟,因為他是個闆正的小孩兒,看起來怪沒意思的。唉…我就沒見他笑過幾回,整日裡奉師父之命在山裡巡視,守着清規戒條。要不是我這個做師兄的下山給他捎帶點小器物解悶,他指定得憋死。”
謝柳笑道:“你當真不是用那些小玩意哄他幫你瞞着山主下山嗎?”
“我哪兒有啊。”解意生詭辯道,“我這分明是真君子啊,拳拳出自真心為他考量,生怕他日後悶出什麼心病來。”
“而且,小師弟也确實不容易。師父說他的家非富非貴,姊妹良多又隻有他一個男丁,因此為了讓家裡有口米吃,他家中人不得已把他的姊妹賣去别家當奴仆來換銀錢。偏偏呢,他爹有了大把錢後嗜賭成性,欠了一屁股的債。都說父債子償,賭字沾上就得落個妻離子散。小師弟卻不願折在這種地方,幾經勸說他的娘無果,便孤身一人來了終南山。”
“絮娘子,提到這裡,少不得就還需誇一下我了。若不是我發現的他,那小子就是有天大的命也要倒在這裡啊!當時撿到他的時候,他渾身上下盡是斑斑血迹,衣衫布料褴褛,臉色還極其難看,慘白得好似隻地府裡蹿出來的小鬼。”
“我有一問。”謝柳奇道,“我見書中典籍未有提過終南山,他是如何知曉通往之路的?”
解意生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說:“我記得,山門内有些個長老極愛雲遊四方,說不準是恰巧碰上了吧。就像我娘當年遇到風長老一樣,風長老說我根骨了得,應該去終南山修行。我娘就收下了風長老的信鴿,而後轉手贈還給了家父。”
這氣運真讓人不住生羨。謝柳想,倘若他們世事皆能明察洞悉,那是否也能趕在……
不,她不應該做如此想。是世道,是王權勢力的糾葛難纏,終南山說到底也不過是集聚衆落難世家的避難之處,但若本無苦難,何來救人一說?
若無苦難……她也不會識得解意生。解意生也本該是小官家的嫡子,快活恣意地行于世間,不受拘束,有一對恩愛父母。假如解意生的家父不貪權勢利益,又何至于讓他淪落至此。
這些東西加之于身,當真是比親生孩子,比相伴多年的妻子都要重千倍百倍的嗎?
“在想什麼?”
解意生突然開口:“很多事情既然已成定局,便無可避免要面對。隻是我和師弟走運,倚靠師父照拂在終南山過得都好極了,至少不用發愁吃穿,也不用發愁太繁雜的東西。我們每日隻需晨起習武,去珠玑閣翻閱諸如秘籍的武功經書,參加半年一次的試煉就好了。”
謝柳思忖片刻,道:“我仍是不解。自你我一别,你即在于山中自修劍術,是如何知曉山外事的?”
解意生似在想着什麼,頓了少頃才緩緩答道:“山門中根系良多,除卻我師父打理内外事務,六位長老,一個打理藏書的小閣主,還有些堂主會分别負責管教劍系,射藝一類的外門子弟。至于剩下非弟子的人,則是被那些愛雲遊的長老安插在外探聽訊息,基本每隔二三日就會飛鴿傳信,所以我們山裡鴿子養了很多。”
原來如此。
眼瞧着天光乍要破曉,謝柳總有些塵埃落定的寬心。大抵是因不用再提心吊膽地思量很多,大抵是因身旁有了同行之人,又大抵是因,終究讓她等到了。
等到一個能讓她通曉窗外事,不再兩耳空空,就已然知足。
謝柳疲倦地合上眼,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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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謝柳醒來已是在榻上,四周還有朦胧的影子在眼前晃蕩。
“大師兄平日裡胡鬧也就算了,怎麼這次為了她做到這種地步?為了下山尋她忤逆山主,九死一生過了試煉,又拖着滿身的傷離去,我都以為他不會回來了。”
“試煉非在山内除名,師妹慎言。”
“小師兄,你也不是不清楚山下的亂世,又逢動蕩,大師兄下山同送死又有何區别?更何況,更何況……”
“我不知,但既然是他選擇的,你我皆無權論評。”
“可是……可是……”
“慎言。”
謝柳聞聽他二人的話,心下隐約閃過不好的想法,她忽而摸索到衣角黏膩的血迹,不由驚得坐了起來。
“解意生……解意生呢?”
謝柳聲音發顫,“他不是說他的功法……”
“這世上沒有什麼功法能一日就行千萬裡!”
有個清稚的女聲難抑怒火,沖着謝柳吼道:“大師兄拼盡内力把你送過來,現下吐了好多血,怎麼止都止不住!”
謝柳的手捏着那片被血殷紅的衣角,未加思量就要往榻下走,卻被攔住。
攔她的人面容清俊,比起解意生來仍略顯稚樸,身量也矮許多。
那人躬身作揖,可眉眼間毫無少年活氣,好似覆有霜雪,有一派不符年紀的沉穩。他垂眸冷然道:“小姐,此處是終南山的雲軒,我名蘇重,是山主門下二弟子。解師兄在師父那裡調息,還請莫要打攪山中人修行。”
言罷,蘇重看向身側比他年長些的女子,對謝柳說:“她是大長老的弟子,暫且……”
“大師兄如今傷勢也不知好沒好,我才不要照顧她!”女子惱道,“小師兄,你可就向着大師兄吧,哪日他為了這文弱小姐丢了命還幫人家倒數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