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中貴人的車馬遠去,皇帝仔細檢查了留下的信物。他認不得這宦官是什麼身份,卻一眼辨别出了信物的紋章:
“這是上林苑裡看管弓箭的宦官。看來是趁着休沐,特意來摸一摸‘方術’的虛實……動作倒是真快。‘即貴,願勿相忘’——看來此人很想進步嘛。估計用不幾天的功夫,上林苑就要來人宣召了。你們要做好面聖的準備。”
穆祺本想吐槽劉先生的博聞雜取,聞言卻不覺訝異:
“這麼快?宮裡不需要派專人再做做查證?是不是太——”
——太草率了?
“不需要。”皇帝淡淡道:“宮中一向都是這樣辦事。看到那個信物了嗎?那就是宦官舉薦的憑證——如果舉薦的方士确有真才實學,‘我’會賞賜給這個宦官十匹馬、千兩金,擢升三級;如果舉薦的方士隻是大言欺世的廢物,‘我’就會以大不敬的罪名,将宦官和騙子同時腰斬于市,絕無寬待……這麼多年以來,宮中都是這麼辦事,從沒有什麼‘專人’。”
穆祺愣了一愣,幾乎說不出話來。皇帝的篩選辦法當然是簡單粗暴到了極點,但真想陰陽幾句,卻又無從下口——他面前的衛青、霍去病,乃至隻聞其名的桑弘羊,不就是通過這種方式篩選出來的嗎?
沒錯,讓一個管弓箭的宦官來舉薦神仙方術确實很匪夷所思;但從騎奴裡薦拔出一個威震千年的頂級名将,不也是同樣的匪夷所思嗎?既然後者都有了實例,那憑什麼前者不能做到?
于平常人而言,“草莽出英雄”大概隻是政治正确的口号,真正篩人還是要看資曆看經驗;但對皇帝來說,草莽英雄橫空出世雲雲,就絕不是什麼寓言想象,而是已經反複驗證過的、不折不扣的事實——一個潦倒混亂到四處私通的底層家族都可以像下崽子那樣接二連三的孵出來頂級人才,你又憑什麼說人才是有身份和職業限制的?私生子裡可以出天下第一流的将才,那天下引車賣漿之輩中,為什麼不能再出幾個絕世人物?
有鑒于此,上林苑從來對人才來者不拒。管弓箭的可以舉薦人才,管養馬的可以舉薦人才,連端尿盆的都可以舉薦人才——沒有門檻,沒有偏見,皇帝廣開方便之門,願意給所有偏才怪才一個溫暖的家。
……不過,至于某些并沒有什麼才華,還敢大言不慚的角色嘛——那就隻有請他們去死啦。
先廣招人才,再提刀猛砍;人為制造選擇壓,強力推動思想進化。如果仔細分析,這整一套思路其實相當之符合自然演化的邏輯,要不是長生不老實在是海市蜃樓的妄念,搞不好皇帝還真能在方士身上開發出什麼新玩意兒來。
穆祺張一張嘴,還是隻能沉默了。
有賴于這種寬松溫和的氣氛,宮中實際上對有才華的高人非常之縱容,輕易不會問責。所以皇帝解釋之後,隻是稍微教了教進宮的注意事項,多餘的一句也沒有啰嗦,全部留給幾人——尤其是穆祺——自行發揮。在皇帝看來,适當的保持那種愚蠢、天真而不自知的生瓜蛋子氣氛,才恰恰符合“底層商人出身”、“對長安知之甚少”的萌新人設;真要表現得太過純熟,那反而壞了菜呢。
一切不出皇帝所料,僅僅兩天之後,就有黑底紅漆的軨獵車停在商肆門口,兩位面白無須的宦者自車中走出,畢恭畢敬的向幾位商人行禮。檢視過中貴人的名刺與信物,一一核對了幾人的身份,宦者才開口解釋他們的來意——即使到了此時,上林苑的宮人依舊不肯洩漏身份,所以隻說是自家主人有病,疲憊不能行走,因此邀請他們上門看視,事成必有重謝;但要求他們必須嚴格保密,一個字都不能洩漏。
“要記住。”宦者溫言細語道:“這可是莫大的福分,諸位一定要仔細啊!”
大概是為了表示親熱,他還想和幾位方士拉一拉手,安撫對方的情緒。可惜,穆方士見機得快,早就向後一步,将衆人護至身前;另外兩個武将出身,肌肉遒勁,兩隻手也握不住。所以宦者看了一圈,還是一把拉住了某位王姓商人的右手,親昵的輕輕拍打。
某位王姓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