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窈,你變了。”
明明白白的肯定語氣,不再詢問試探,沒有猶豫疑惑。
謝成烨話音落下,把她從前塵的故紙堆裡勾回現世,沈曦雲握住勺柄的手一僵,她見過謝成烨和煦含笑的樣子,見過淮王冷漠無言的樣子,唯獨沒見過他這般,分明平靜如無波無瀾的水面,可誰也不知水底藏着什麼危險。
“娘在世時,曾說‘女子成婚,猶再生換骨’,我從前不信,如今真成婚為人婦了,才覺出不同來。”
她用力握緊勺柄,以此為支撐找回更多力氣,“之前小女兒心性重,言行無狀,肆意妄為,現在想來實在不妥當,惹人厭煩而自個還毫無察覺,該改了。”
沈曦雲低頭,避開謝成烨的注視。
“至于為何今兒突然轉變,是因為我昨夜做了個夢。”
謝成烨被她的話語挑起興緻,眼睛盯着她烏發間的發旋挑眉,嘴上“哦?”了一聲,示意她繼續說。
她摩挲腰間的白玉葫蘆,餘光瞥見因他俯身而觸地的一截青藍色衣角,“我夢見,我爹娘教訓了我一頓,他們坐在正堂的八仙椅上歎氣,說我不像話,好好的女兒家成日跟在郎君身後,沒個正形。還訓斥我性急莽撞,沒有同郎君好好相處了解就匆匆成婚,應當先問過父母兇吉,再行婚姻禮儀。”
雖是胡謅出來的一番話,但她确實是秉持着真心說的。
上輩子被關在西郊别院時,她便常常想,若爹娘在世,知道她一番作為淪落成這般下場該有多心痛,她十三歲時在街邊被驚馬襲擾險些受傷都讓爹和娘憂心數日,娘怕她睡不好,特意用合歡花、柏子仁、遠志做出一枚安眠的香囊挂在她床頭,哄她入睡。
而她在他們故去後,陷在小女兒的情愛裡,妄自奢求一份不屬于自己的姻緣,當他失憶是天賜良機,實際作繭自縛,使得他們魂魄難安,以至于最後困在别院裡三月,爹娘一次未曾入夢。
直至那杯毒酒入喉,她才最後一次見到爹娘,見到他們毫無芥蒂喚她乳名來接她。
重活一世,上蒼沒能讓她回到爹娘還在世的時候,但她總要對得住他們在天之靈,讓他們知曉自己如珠似玉寵大的窈窈在好好生活,而不是熬不到十七歲的秋日便香消玉殒。
此番言語,她假借是夢,實際是她上輩子在别院想象過無數次爹娘可能對她的訓斥,亦是她對自己的訓斥。
“我瞧見夢中爹娘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心中愧疚,恍然自己實在糊塗荒唐,仗着有所謂救命之恩讓郎君以身相許,跟坊間茶樓故事裡那些挾恩圖報的惡人有什麼兩樣?”
謝成烨忍不住插嘴,“我從未這般想,窈窈,我既然答應成婚,自然是心甘情願,我不是會被恩情逼迫的人。”
沈曦雲在心中暗暗補充,那是因為你把對心上人孟小姐的愛意錯放在我身上。
她在燕京方知,淮王殿下和文國公府大小姐孟雲瑤青梅竹馬,年少相伴,早已是人人皆知的一對佳偶,而在貴妃宴會上聽見其他貴女呼喚孟小姐的閨名“瑤瑤”,她才明白當初謝成烨失憶居于沈府,她一臉羞澀将自己的乳名“窈窈”告訴他時,他為何一反那幾日的防備疏離,贊歎道:“好名字。”
因為這名字讓他莫名熟悉,甚至聞之便歡喜,也是從那日起,他才慢慢對她卸下心防,寒冰一點點融化,眉眼染上笑意,沁上暖意。
她以為是她的舉動有效,阿烨也待她有了好感,才會改變。但其實隻是因着名字的相似,竊來一點他對孟小姐的愛,她把這份偷來的愛意視若珍寶,送了性命。
她自然不會說出這些她在這一世本不該知道的事,于是隻是溫和妥帖地附和,“我知道郎君是願意同我成婚的,但這不是我接着使性子的理由,我當再穩重些,和郎君有更多的了解、相處後再談進一步的事,如此才不辜負爹娘對我的期望,你說是不是?”
沈曦雲為表自己心意真摯,在嘴角擠出一抹笑,擡頭,逼自己直視謝成烨探究的眼睛,藏在桌下的左手握拳,手指掐住掌心直發白。
謝成烨終于能看見一直低垂頭說話的姑娘的正臉。
和晨時剛起時比起來,她的面色好了許多,神态也自然多了。
雙頰泛紅,櫻唇因剛用了馄饨泛着一點濕潤的水氣,襯得肌膚賽雪,叫他想到這姑娘愛吃的蜜桃胭脂脆,嬌嫩欲滴,明豔動人,一雙明亮的杏眼就這麼靜靜看着他。
謝成烨道:“若你在意這個,我們便再好好處一處。”
沈曦雲見自個蒙混過關,和離第一步拉開距離的目的達到,嘴角拉起的幅度變大,握緊的左手倏忽一松,掌間留下三兩月牙的痕迹。
“這馄饨怕是冷了,要不再點一碗。”她指着謝成烨的那碗馄饨,這一世回來第一日便邁出這樣好的一步,她松快得緊,也不吝啬在小處上關懷這位皇家貴胄。
謝成烨站直身體,細密的睫翼垂着,望見這姑娘如蔥削的白淨手指,道:“不必,我不大餓。”
“你若是吃好了,我們便離去罷。窈窈。”
已是晌午,鋪子外人愈發多起來,沈曦雲見他不吃也懶得再勸阻,喚上春和、景明二人,一起出馄饨店了。
待走出六泊巷,沈曦雲壯起膽子問:“郎君是要回府嗎?”
謝成烨颔首,“是,尚有些冊目未理完,最好能趁着年節理順,方便沈家後續經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