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去曲水院的路上,沈曦雲腦海中閃過許多事。
冬日密雪停放爹娘屍身的縣衙、風吹沙沙聲的柏樹林、倦怠西沉的落日、落日下嚎叫的狸貓,這是錯誤的開始。
春日暖風吹起的喜袍、拜天地的誓言、燃放不願熄滅的花燈、燈邊抵足而眠的日夜,這是錯誤的過程。
夏日小雨淅瀝打落的桃樹、閉門不得出的庭院、掙紮透過雲煙的夕光、夕光灑落在第四十七塊青磚上的影子,這是錯誤的結局。
她歡欣的、愉悅的、無憂無慮的人生,在十六歲生辰後急轉直下,走入一條錯誤的道路,道路盡頭,除了死亡,别無他物。
重生後,無論她面上如何鎮靜自若、如何尋常處之,但腳下行路時,始終惶恐猶疑,擔心日子一天天過去,死亡的鐘鼓也在一寸寸迫近。
她不想死,想好好活,不管是為了爹娘,為了沈家未竟的基業,抑或是為了她自己。
無聲無息客死他鄉,非她所願。她必須從這條道路上離開,離開一切的根源,離開給予她死亡的人,離開——
謝成烨。
她掌心泛出些汗,為即将做的事、說的話,心髒鼓跳如雷。
沈曦雲自初九那日在新婚的鴛鴦錦被中醒來,腦中時刻繃着一根弦,提醒她莫忘和離之事,她預想過很多次,到底是什麼時機是最恰當同謝成烨提的。
剛醒來時不過成婚第二日,轉變過快引人生疑,若提和離太早,可要真令謝成烨想起一切恢複身份又太遲,她怕他甚至不願給她辯解的機會,就将她關起。
所以此刻或許才是最好的時機,在謝成烨想起一切的前夕,她表明她的誠意,不會僭越,不敢妄求,她可以悄無聲息同夫君林烨和離,祝願淮王殿下謝成烨同他的心上人孟小姐長長久久、恩愛延年。
夜幕漸深,月光墜落入庭院,宛如銀霜鋪地。花園植着的桃樹,細長枝桠探過牆頭,伸進曲水院,露出一點花苞,等待抽出新芽。
長安在院門邊上垂手立着,偷偷摸摸按揉酸痛的大腿,今兒他在江州城轉了一圈,為了打探主子口中缺人的私塾,饒是習武的身子也疲憊幾分,找得口幹舌燥,回了沈府喝口茶的功夫又聽聞章神醫被主子逮來治病,事情一樁接着一樁,叫他懷念起剛來沈府時的清閑日子。
謝成烨提着一盞羊角燈候在院門處,瞥見長安做的小動作,并未計較,反倒是笑着說:“若是倦了就回去歇息,待會兒夫人過來,我們說幾句話,也不必你伺候。”
話語裡說到“夫人”二字,語調格外揚起,明眼人都能看出放松和惬意。
長安想得更深一步。
他附和一笑,彎腰拱手問:“聽主子的意思,王府可是要有位女主子了?”
他知趣,半點不提去歲來沈府時主子那些假死脫身、沈小姐再嫁的言語,全當是散在冬雪裡,開春融化,自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謝成烨颔首。
雖說江州叛黨一事尚未塵埃落定,但他已決定帶窈窈回京,他怕明日同她表明身份吓着了她,是以預備今夜提前許下承諾,安一安她的心。
長安見主子的反應,嘴角咧起,“這好消息,回頭我跟永甯也說一說,等回京的時候務必張燈結彩,好生歡迎。”
謝成烨眉梢流出壓不出的喜意,原本要再叮囑幾句,遠遠看見從栖梧院方向過來的小徑上披着梨白氅衣的身影,沖長安擺擺手,讓他退下,自個提着燈籠往那姑娘身邊迎去。
走出十幾步路,走到她身邊,心髒跳動,空着的手伸到她跟前欲牽住她,少女端莊清冷地沖他一笑,卻避開了他的手掌,捂住袖口,在燈下默然向前。
謝成烨滾燙的情緒冷了冷。
走進院裡,合上院門。
門軸發出“嘎吱”聲響,銅環碰撞,門縫間的月光變窄,直至完全閉合。
“窈窈尋我何事?”
謝成烨聲線低上幾分,望見她垂首時頭頂小巧的發旋。
“我是來同公子賠罪的。”沈曦雲擡頭,直直望進謝成烨墨色的眸子。
謝成烨恍惚一瞬。
意識到她喚他公子,不是成婚前跟在後頭叫喚的阿烨,亦不是成婚後溫婉親昵的郎君。
他不明所以,她做錯了什麼,要同他賠罪。
見謝成烨不吭聲,沈曦雲深吸口氣,沖着他屈膝,鄭重行下一禮,認真道:“自去歲救下郎君,我日日叨擾,先是在醫館後是在沈府,仗着救命之恩得公子諸多忍耐,最後更是挾恩圖報讓公子以身相許。可從未想過,婚姻大事,豈能如此兒戲。”
她頓了頓,不敢看謝成烨的臉色,低下頭接着說:“更重要的是,公子因傷失去記憶,不記得身份家室,無所依靠,我此舉,實乃乘人之危,心思不正。直到成婚後得爹娘入夢訓斥,我日夜思量,終于清醒,從前種種,荒唐糊塗。”
沈曦雲此刻的言語字字情真意切,肺腑之言,生怕忏悔的不到位,令謝成烨日後追究起來,怨怪于她。
“我決心彌補過錯,所幸,蒼天垂憐,日日苦尋為公子恢複記憶的機會終于在今日得見,隻待公子恢複記憶後,明了前塵,我絕不會糾纏,定安安靜靜與公子和……”
“——窈窈。”
聽明白她在說什麼的謝成烨打斷了她的話。
他上前扶起她,強硬不容拒絕,手掌禁锢住她的臂膀,熱氣透過衣衫傳入肌膚。
謝成烨原本想讓她擡頭看他,但在如玉的白皙脖頸下晃得眼睛疼,隻得認輸,自個屈就着彎腰,窺入她低眉順目的芙蓉面。
“你沒有做錯,我也不會因此事怪罪你。”
謝成烨反駁她的賠罪,可那姑娘依然低垂着眸子,半點沒有動容的樣子,像尊玉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