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側的清遠候發現了她的神遊,一語将筠老夫人從昔年浮光中喚醒,她對着他說了什麼,随後起身對衆人道:“老身有些不勝酒力,欲去後院喝盞醒酒茶。諸位不必介懷,我稍緩便回,與大家分食壽桃。”
話落,她由婢女攙着轉身,不偏不倚地望了林蘊霏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長。
林蘊霏領會到對方的意思,起身欲跟上。
“殿下,”謝呈曼聲喚她,好似柳條輕撩湖面,“願殿下此去遂意。”
遂的是何意,他們心照不宣。
“那便借國師吉言。”林蘊霏對他燦然一笑。
未受到阻攔跟着筠老夫人走到一間敞開門的房間,林蘊霏邁入門檻前請示道:“筠老夫人,晚輩能夠進來嗎?”
“嘉和公主,請進。”女人的聲音跟宴會上相比,有意低沉了幾分。
林蘊霏于是踏進屋内,與這位曾叱咤沙場的女将軍對上眼。
那雙見識過血刃白骨的眼乍然現出肅肅威光,盡管對方還是那張秀麗皮囊、那副纖細身軀,周身的氣度卻有了天差地别的變化。
她是位可以縱馬定國的将軍:見了此刻的她,無人會質疑這點。
她身上散發出的威壓仿佛是可卷起漫天沙塵的罡風,鋪天蓋地地朝林蘊霏湧去。
然而林蘊霏隻是看着她,眼眸明亮賽春光。
筠老夫人彎起唇瓣,陡然恢複和藹模樣:“殿下年紀輕輕便有此泰然風範,真叫老身自愧弗如。”
“似我這般年歲時,老夫人已然奔赴沙場點兵,我遠不及您,”林蘊霏走上前幾步,作揖道,“嘉和冒昧尾随而來,望老夫人勿怪。”
筠老夫人擺手讓身邊的婢女退下,又對林蘊霏說:“殿下請坐吧,我們坐下談。”
林蘊霏于是坐下,雙目未曾離開對方的臉。
“殿下怎麼想到送我那壺酒?”思及那股仿佛還萦繞在喉間的辛辣,筠老夫人不免有些感懷,“說起來,老身已有好久沒有喝到軍中的濁酒了。”
“殿下可能不知道吧,這酒還有一個文雅的名字,叫做‘沙中月’,取自那句‘征人燒斷蓬,對泣沙中月②’,意在見而不得,望遠相思。那時我随先皇征戰,每奪下一個關隘,先皇便會用此酒犒賞三軍,衆人勾肩搭背對月豪飲,不醉不歸。”說着,她面上露出追憶之色。
林蘊霏順着她的話閑談:“如今這酒在軍中極為少見,我派人尋遍了皇城,才找到還釀造此酒的那戶酒家。将酒贈予老夫人前,我出于好奇嘗了一小杯,被嗆得差點失聲。”
那不一般的辛辣因着這話重新湧上喉頭,林蘊霏皺了皺鼻子。
瞧見她那鮮煥的神情,筠老夫人忍俊不禁:“這酒是從農家中傳出來的,渾而不醇,勝在容易釀造,價錢低廉。行軍之人随時都可能提槍應戰,為保持頭腦清醒,軍中明令不得擅自飲酒,更遑論這般三兩杯就能使人面紅的烈酒。”
“然而身處行伍遠離故鄉親眷,擡頭低首皆是如霜白骨,戰士們偶爾需要酒來一醉,這時一壇烈酒便顯得尤為緊要。幾杯下肚,無論是憂是懼,是喜是哀,都成了眼前泡影,翌日醒來時縱馬沖鋒,又是擴疆辟土的好漢!”
筠老夫人越說語調越高,沉寂在骨子裡數年的沸血豪情驟然叫嚣。
但當她環顧四周,發覺自己能望見的僅是深宅的一角飛檐時,雙眸暗淡下來,聲音也變得平靜:“這二十來年今上奉行休養生息之策,大昭逐漸富庶,國庫逐漸充盈,因而供軍中戰士們飲的酒也變得好起來,沙中月作為劣酒自是被擱置了。”
“原來其中有這樣一段淵源。”林蘊霏聽後颔首道。
“殿下費盡心思替我尋得此酒,”怕再聊這些往事自己會失态,筠老夫人另起話頭,“總不會隻是為了來聽老身講這段淵源吧。”
“晚輩的确帶着旁的心思前來,”既然她先切入正題,林蘊霏也不扭捏,正色道,“我觀老夫人亦是直爽之人,我便不拐彎抹角了。”
“我想懇請老夫人出面,為我勸說陛下創辦女學、拔擢女官。”
聽到林蘊霏的話,筠老夫人眸光一閃,轉瞬歸于平常:“殿下為何不直接與陛下說明心中所想,反而要由我這兒繞一圈?”
她在洞察人心的資曆上比起林蘊霏隻深不淺,當即正中其要。
林蘊霏坦然看着她:“老夫人慧眼如炬,應也知曉我的這些想法頗為大膽。若由我向陛下提及,他隻會當作是小兒胡鬧之舉。老夫人則不同,你是被先皇盛贊為天下女子榜樣的開國元老,假使老夫人願意向他提出這些想法,他定會予以斟酌,或能成事。”
“前幾日老身聽說了殿下路見不平、為一女子求得公道的事,當時便覺殿下是位不一般的女子。如今一瞧,隻覺還是低估了你。”筠老夫人笑着道出贊許之言,令林蘊霏以為她就要答應自己的請求。
“但僅因為欣賞殿下的為人,老身不至于代你面聖陳請。”
她全然未有迷失在林蘊霏的漂亮話中,并且回以林蘊霏同樣的話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