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誓者一聲冷哼,轉身就要走進結界裡。
埃蘭出手極快,弧光一閃,重劍的鋒芒已橫在了背誓者和結界之間。他表現得冷靜,其實心中忐忑,眼下這個人如果用結界把他困住,他實在毫無辦法。
“立刻帶我進去。”埃蘭催促,雙手手腕發力,劍鋒離背誓者的咽喉僅幾個發絲的距離。
背誓者很快從驚慌和錯愕中鎮靜下來,咬着後槽牙一字一句說:“錢可以不收,把你的帽子摘下來,我放你過去。”
聽上去不是在開玩笑。埃蘭單手握劍,摘下兜帽。沒了秘銀頭盔遮擋的白骨暴露無遺,空洞的眼窩裡隐有紅光浮動。
背誓者愣了愣,突然大笑起來,一面笑一面動手打開結界。
埃蘭收回劍,不再理會背誓者,也沒有問他為什麼要笑。他隐約覺得這人和騎士團有什麼關系,又不想知道。
再說,他還惦記着麻袋裡的人,于是快速通過結界,沿着陡峭的斜坡往下走,大笑在他身後回響了許久都沒有停息。
“所以傳聞是真的,隐藏在騎士團的巫妖。哈哈哈……”背誓者頭和臉上的咒文褪去,他擡頭看天,細細的月牙兒已經被烏雲遮住了。
埃蘭尾随着二十來苦力組成的隊伍,下了幾個緩坡,穿過幾條地道,抵達了開闊的地下城。
地下城原本是一座氣勢恢宏的城市,被廢棄了數千年甚至更久,堅固的石質地基和遺留下來的建築稍經改造,就成了後人居住和活動的場所。
上一次來的時候,這裡人丁稀少,落單的人影如孤魂野鬼在破損的遺迹裡出沒。眼下,各色行人往來期間,其中不乏奇形怪狀者。他估計就算自己不戴兜帽,也不會引來太大關注。
埃蘭踏着磨得光滑的石闆,遠距離跟随着苦力們,來到城中一處熱鬧地帶。苦力們進了一個大型酒館的後門,從另一扇門離開,确認沒有其他人後,埃蘭悄然潛了進去。
各種袋子和籠子雜亂堆着,他飛快找到裝人的布袋子,解開繩子查看情況。被綁到這裡的人一共五個,十來二十歲,有男有女,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埃蘭拍了拍他們,沒人醒來。
低沉的轟隆聲從隐蔽的角落傳出,埃蘭身形閃動藏好。感知中,來的也是五個人,用一種他聽不懂的語言暴躁地低聲嘀咕。
他們綁好開了口的袋子扛在肩上,其中為首的一個狐疑地視察這個倉庫,似乎感知到了什麼不對勁。埃蘭下意識屏住呼吸後,才反應過來他并不需要這麼做。
五個人推推搡搡擠進隐藏的門,轟隆聲再次響起。埃蘭一個翻滾,趁着門閉上之前鑽了進去。石門轟然合上,他貼門站着,等前面的人走了一段距離才跟上。
又是向下的通道,比先前的卻要窄許多,橫向隻容兩人通過,高度隻能彎下身子才不會碰到凹凸不平的岩石。有幾次分叉路他還走錯了,差點跟丢。
通道的出口接着大溶洞,地下城統一規整的建築風格一去不返。傳說終末之地向下有無數層,但人類基本隻在第一層活動,古城遺迹已有數不盡的可待探索之處,足以吸引前來尋寶的大膽冒險者。通往下層入口難找,怪物橫行,沒人想去白白送命。
他這是通往第二層,還是更下面?這裡邪異和死亡的氣息果然更加濃厚,甚至有幾個面目猙獰的幽靈毫不掩飾地現身,攔在埃蘭身前,對他充滿好奇。埃蘭選擇無視,直接穿了過去。
大溶洞兩側懸挂着火把,火光讓他頭一次看清前面的五個人,他們比正常人類矮兩個頭,皮膚呈暗綠色,耳朵長而尖,衣着破爛,厚實的大腳掌踏着地面。這是人類,還是什麼其他種族?
又穿過十來個大小溶洞,最後抵達的位置再次出現人造的痕迹,甚至可以說裝飾豪華。古銅色的金屬牆将一個洞口整個封住,下方兩扇镂刻着金銀花紋的大門閉着,隐約有嘈雜的聲音從門縫裡透出來。
幾人沿着牆根放下布袋,坐下來休息,領頭一人交待幾句後獨自離開,在大門前稍微停了片刻,接着伸出如獸爪的手,有規律地叩擊門上的金屬環。
這裡總共隻有兩個火把,光源之外一片昏暗,埃蘭的黑暗視覺又派上了用場,清楚地看到扣門的動作,三短兩長再三短。大門打開容一人通過的縫隙,領頭側着身子鑽了進去。
陰影中的埃蘭可以清楚地感知到,門後有幾十上百個人,活的,死的,甚至半死不活的都有。他耐心等了一陣,沒見領頭出來,于是整了整兜帽,走出陰影,邁着大步來到門邊,扣了暗号。
大門發出金屬的摩擦聲,為他留出狹窄的通道,他剛進去,大門便立刻合攏,甚至不知是誰開的門。
裡面光線依舊不亮,但照明不再單調,一張張圓形的矮桌上點着不同顔色的魔法燈,光芒精準地将桌上的美味和酒水照的誘人可口,卻把顧客的臉留在昏暗裡。
空氣中,酒肉的氣味混合着地下特有的腐臭,交談聲鬧哄哄的,好像這裡的人興緻都不錯。
埃蘭在人群裡感知到領頭的位置,找了附近僅有的一張空桌坐下,藍得發亮的燈光打在黑木圓桌上,沒有人前來詢問他需要什麼。
他必須凝神側耳聽,才能知道領頭的綠皮人在和對面的人交流什麼,他的聽力并沒有像視覺那樣發生顯著的變化。
兩人似乎在談論價錢。
叮叮叮~
清脆的敲打聲自餐廳後方的吧台中央傳出,一道淡紅光的光束突然直直落下,打在下方手握銀匙的人身上,這人穿着筆挺的黑袍,衣領高高豎起。
嘈雜的餐廳頓時安靜下來,偶有幾聲竊竊的低笑,一道道目光彙集到吧台之上。
不知是頭頂燈光的緣故,還是原本就是如此,吧台中央的人眼中一片紅光流動,他輕聲咳嗽了兩下,用清晰的聲線說道:“今日笑話時間。”
下面的人一個個繃着嘴角,聚精會神,眼中充滿期待。
“據說守護團成員是我們的同類,與我們共同學習鑽研,取得了非凡的魔法造詣。”
演講者特意頓了頓,下面有人帶頭,其他人跟着熱烈鼓起掌來。
掌聲過後,演講者接着說:“據說新的巫妖早已誕生,潛伏在光明之地,他,正是守護團的大團長。”
演講者說完嘴角勾起,下面爆發出一陣哄笑,笑聲越來越響,彙成一片,有些笑得前仰後合,有些沒忍住把酒液噴了出來。
演講者感慨,多棒的每日笑話,一字不改地連續講了一個多月,觀衆依然很有熱情。
兩個新來的沒覺得哪裡好笑,其中一個是呆若木雞的埃蘭,另一個是今天碰巧進來的人販子,隻見他縮了縮綠色的脖子,斜着眼睛問對面的人,到底有什麼可笑的。
對面帶着三角帽的男人嘴角翹起,舉杯喝了一口酒,慢慢說:“光明之地的人對此可是深信不疑,偏偏在這裡,在地下,是不會有人信的,于是就有了每日笑話。”
他說完這句,笑容已經從臉上消失了,幾個字從牙縫裡擠了出來:“幾百年了……”他說不下去了,按着金屬酒杯的指腹下面發出滋滋的聲音,黑色的液體順流到桌上,酒杯上精美的花紋糊了一片。
對話清晰地傳到埃蘭的耳朵裡,他突然知道了這些人的心态:他們居住在這裡,被守護騎士攔截了通往外界的通道,隻要與邪惡沾邊,出去就會被斬殺。他們痛恨每一個守護騎士,也最知道他們的敵人絕不可能和他們沆瀣一氣。
演講者再次敲擊銀匙,這一次他換上鄭重的口音:“三百年,三百年了,終末的希望已經來臨,縱情享樂吧!”
掌聲過後,演講者又換回了輕松的聲線:“今天,我們又有了新的菜品,請各位稍候。”
突然之間,埃蘭被歡呼聲淹沒,他突然想到新的菜品可能是什麼了,頓覺一陣惡心,空氣中腐爛的味道愈發清晰。他想要立刻離開,一秒也停留不下去了,正巧,他一直感知着的門外的人移動了。
埃蘭大步離開座位,大門自動打開一道縫放他出去。
綠皮人果然正在搬運麻袋,埃蘭下達指令,地下的泥土開始蠕動,十來個破破爛爛的死人從不同深度的地下破土而出。
迷惑數秒以後,活屍圍着綠皮人,奪過布袋,強壯些的直接和綠皮人厮打起來,很快幹掉對方,其中五個顫顫巍巍背起東倒西歪的布袋,朝着溶洞的出口,歪七扭八地挪過去。
餐廳裡的人聽到動靜,先是把大門打開一條小縫,領頭的綠皮人第一個探出腦袋,看到死傷一地的手下,頓時大怒,鑽過門縫的同時抽出匕首,朝埃蘭撲了過來。
埃蘭毫不猶豫地抽出重劍,綠皮人還沒來得及發出慘叫就倒了下去。
背後的大門轟然洞開,更多來看好戲的人湊了過來,正好看到不死生物與重劍的奇異組合,所有人都愣住了,沒再往前邁出一步。
埃蘭把兜帽掀開,門邊傳來一陣壓抑的吸氣聲。他把那件唯一沒有賣掉的純白披風從懷裡抽出來,輕輕一抖,披在肩上。
身後一片沉默,這些人似乎對守護騎士的一切都很熟悉。
埃蘭停了停,把多餘的屍體沉到地下。
光明騎士和祭祀不是在找他嗎?正好,那就來這無光的終末之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