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本能讓他迅速往後閃身,堪堪避開攻擊。
尼森的身體倒着撲向埃蘭,埃蘭擡起一腳踹出,詭異的身體飛了出去,撞塌了堆疊起來的雜物。
埃蘭定下心神,卻聽咔嚓一聲,一整條胳膊脫離了身體,從雜物堆裡飛了出來。
速度太快,根本來不及防備,爬滿密集咒文的五指,像五根黑色的橡膠繩,緊緊纏住了埃蘭綁着繃帶的頸椎。
重劍滑落。
纏着繃帶的雙手死死往外掰着手指。如果他脆弱的頸椎斷了,他可能無法行動,後果不堪設想。
染血繃帶因撕扯拉鋸而逐層崩開,懸于空中的手臂抖落黑色寬袖,露出和血魔一樣沒有皮膚的血肉,遍布的黑色符文起初凝滞,之後漸漸流動起來,從手臂的頂端湧向手指,尋找着繃帶的縫隙往裡蔓延。
恍然之中,埃蘭想起他曾在鮮花廣場上砍掉過尼森的一條手臂。現在這條手臂明顯不屬于人類,不知該歸類于怪物,還是煉金産物。
鮮血順着手腕、手指流下,漸漸染透了層層繃帶,滲進最後一層。
第一個咒文順着血液碰到他的骨骼,如細小的刀尖劃過,他越是想要掙脫束縛,漆黑的手指抓握得越緊。
繃帶下的眼框中閃出的赤紅火焰,火焰被黑霧包裹,視線越來越模糊。
隐隐約約,數道聲音低低響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個聲音仿佛其他聲音的回聲,不停重複着:“來啊,美味的詛咒。”
以血液為介質的咒文躁動起來,不斷吸收冒出的黑氣,沿着骨骼蔓延。
埃蘭如被無數鋼針戳中,忍不住痛呼。
他的雙手依然牢牢不放,用力撕扯被詛咒覆滿的手指。
咔啦,咔啦,其中兩根終于被掰斷,視野因為黑氣被吸收殆盡而恢複清明。
疼痛擾亂了思考能力,他看了半晌才弄明白眼前的畫面。
失去一條手臂的尼森已經擺正了身體,右眼緊閉,血淚覆面。一個充滿血絲的眼球在地上翻滾着,被水流越沖越遠,就要沖出結界去。
張開的那隻左眼怨毒地緊盯着他,剩下的右手從濕淋淋的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啪地一聲單手打開。
頭顱脫離脖子高高仰起,盒子被倒扣在右眼上。
咔啦一聲盒子墜地,尼森伸出三根手指,把從盒子裡倒出的眼球一點點塞進眼眶裡。
頭顱低垂下來,和身子在水平方向錯開一個小角度,看上去像是個手工粗劣的人偶。
對生死敏感的埃蘭查覺到,他面前的已經不是活人了,也并非不死生物。感知上,像個人偶,可以被歸為物質。
可尼森還在動,右眼的眼白顫抖不止,眼珠調整了幾次方向後,擺正。
視線不由自主被吸引過去,看進冰藍色的瞳孔,那裡正開出七色的花紋。
強烈的危險的直覺襲來,埃蘭立即關閉視覺。
疼痛阻礙了反應速度,還是慢了。
七色花紋的殘影如此清晰,變幻的線條如一個精緻閃亮的籠子懸于無邊黑暗,從四面八方将他困住。
意識依然清醒着,提醒他上一次在囚塔的時候,同樣的花紋、同樣的籠子曾帶來的噩夢和恐怖記憶。
詭異的笑容爬上尼森扭曲的臉,仿佛知道自己大仇得報,不留一絲遺憾的轟然倒落下去。
從地下噴出的、插在背後的血柱紅得發黑,從中噴湧而出的咒文開始瘋狂反噬,如同強酸一般,瞬間把他蠶食幹淨。
或許是幻境又一次開始起作用,又或許是另外一種痛苦正在無限滋生,和沃茲沃斯·但他林脫不了關系的詛咒符文帶來的噬骨滋味已經感覺不到了。
他打開視覺,再也感覺不到任何威脅,便沒去注意尼森到底怎麼樣了。
就像以往從沒注意過的那樣。
他隻是緩緩走過去,坐在工作台上,雙腳離地,遠離地上的污水,背靠着依然散發出暖黃光芒的結界。
真實的、幻想的、扭曲的、破碎的畫面交替閃過。
明媚的陽光下,貴族少爺騎着潔白的小馬在青青草地上認真練習騎術,教練讓他再大膽一點,騎得快一些。他認真問,這樣小馬會害怕嗎?
神廟的後院,祭司嬷嬷低頭對少年說,他以後也會參加聖潔的試煉,成為神賜者。他轉身跑了,說自己想當騎士還有勇者,而不是神什麼者。
慶功宴上,分團長們千裡迢迢趕回來,一同舉杯。不知是誰在這個時候還在講笑話,衆人剛喝了酒,笑話的包袱抖了出來,一半人都沒忍住,把酒噴了出來……
有聲音,有畫面,甚至有溫暖的感受。
是身臨其境的,鮮活的,生而為人的時光。
可是為何。
這些時光。
如此短暫。
切片的疼痛硬生生把意識往現實拉扯,細碎的斷裂聲在身下響起。
這該死的。
見鬼的。
早不來玩不來的淨化魔法。
結界把外面的情景擋住了,施法者不知是在遠處,還是就在外面等着他。尼森是怎麼找來幫手的?算了,他不想思考這個。
這一次,他已經有了抵制幻境的能力,隻要他願意,他可以将幻境完全丢棄,不比丢到一張廢紙更難。
畢竟靈魂未受波及,精神魔法對他大打折扣。
是他自己,不願意離開見到的一切。
是他自己,想在另外的時空中沉溺,忘掉現在的自己。
淨化魔法隔幾秒種襲來一道,讓他分心、難受。
真煩人。
真煩人。
真煩人!
他不想去感知施法者的位置,那會讓他立刻清醒。
雙手動了起來,重劍舉起,像無數次劈開死神地界的石塊一樣,敲碎地闆。
碎石飛蹦,血花飛濺,地基被砸穿,深紅的、浸泡在血水中的土壤露了出來。
幾乎是憑着本能,埃蘭沉了下去,遊進了密道的結界内。
這裡是小小的避難所,親切,安心,淨化魔法在這裡成了微不足道的風。
埃蘭坐在地上,抱住膝蓋,哀求着幻境快點回來,好讓自己繼續沉浸在夢裡。
回來吧。
回來吧。
回來吧。
密道内的空氣煥然一新,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斷斷續續的、時而被撕開又合攏的畫面中,一個身披秘銀重甲的騎士,在密道裡往前走了兩步,停下。
騎士拔出背後的重劍,在牆壁上試探着戳了戳,之後回過頭來,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詢問。
頭盔隻留一道縫隙,看不見臉,但那是誰,毫無疑問。
另一個騎士身穿幾乎同樣的秘銀重甲,一手拿着頭盔,一手提劍,跟了上去。
他有着蓬松的、深灰色的頭發,和一雙清澈的、淡灰色的眼睛,眼睛裡有一點疑惑,還有一點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