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于當下人手不足,埃蘭隻安排了瑪麗一個去等待夫人,強調了這件事的重要性之後,繞過城門,經由一條地下密道,直接從城外回到了神廟的地下室。
地下室再往下走幾層,穿過一些偶爾閃亮的結界,就到了藏着密室的環形走廊。寬敞的走廊靜悄悄的,牆壁上點綴的魔法晶石燈灑下一片片靜谧的橙色光芒。
埃蘭到一扇門前敲門,當當的聲音在走廊回響。密室沒有門,從外面聽不見裡面,但從裡面可以聽到外面的動靜。
拍了一兩下,金屬重靴踏着石面的铿锵聲出現在走廊一頭。招呼埃蘭過去的迪安完全恢複了實體形态,棱角分明的臉上神情冷峻,周身散發着陰沉冰冷的氣場。
他似乎察覺到團長左邊有什麼,眯了眯眼睛,最終還是扭頭走了。
米耀他不想出來嗎,好吧随他吧。
他們穿過厚實的牆壁,廳堂中央的金發女子騰地站了起來,挂在腰上的雙劍随着她的動作磕在床沿上,發出铮铮兩聲。
埃蘭從角落拖了張椅子坐在她對面。
芙蕾雅比先前明顯瘦了,氣色倒是不錯。她神情緊繃着,手心摩挲着劍柄。
“你感覺怎麼樣了。”埃蘭打開感知,小太陽此刻很黯淡,朦胧一團,她還沒恢複好。
“我好得很。”芙蕾雅揮開鬓角的發絲,紅瞳中暗光閃閃,“迪安說的都是真的?王位屬于我?”
埃蘭不緊不慢地答複她:“别的不說,勞裡十四不是光明神賜者,光這一點就能判定他沒有資格。所以,你是接受還是拒絕?”
芙蕾雅果斷回答:“拒絕?沒道理拒絕啊。”
埃蘭點頭,對她的回答并不意外。一個在終末之地厮殺的冒險者,對唾手可得的利益不可能不心動。
“不是。”芙蕾雅的眼神往迪安那邊飄了飄,“理論上是理論上,實際上可能辦到嗎?”
埃蘭笃定:“不是可不可能的問題,是必須盡快、最快能有多快的問題。”
芙蕾雅驚訝地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她大仇得報,心裡的重壓放下一半,剩下的一半留給補償迪安,迪安說什麼她不會拒絕,何況是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可一想到真把自己推到那個位置上,她又坐立不安。
自己真的可以嗎?帕斯卡是很想給她培養一些相關的能力,但實際上,教給她的都是如何保命、如何對付強盜小偷騙子之類的技能。
再說了,貴族能聽她的嗎?光明騎士團呢?壓力好大……
她命令自己冷靜,讓自己聽上去強大一些,這副扭捏的樣子可不像自己:“你,迪安,你們的目的?”
這些天迪安按照眼前這個黑衣人的指令照顧她看管她,多的一句也不說,真氣人,命都能給她就是不和她一條心。
她已經完全看出來了,迪安不管是以前還是以後,都和他們團長是一夥的。
埃蘭認真考慮她的問題,過了一陣,給出回答:“你要記得,光明淨化邪惡。”
芙蕾雅愣愣:“當然……”這不是廢話嗎。
埃蘭:“為了你的安全,暫時委屈你在這裡,不要出去。”
芙蕾雅一臉茫然:“光明淨化邪惡,所以呢?”
埃蘭解釋:“有些人、有些勢力想讓光明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他們藏在水面之下,等他們露出頭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合作,對嗎?這将是你的責任之一,不要逃避,如果你忘了,我們會提醒你。”
芙蕾雅好像懂了,就是追殺她的那些人吧,還有很多?
想到那些人她就來氣,她拍了拍劍柄,重重嗯了一聲作為回答。這聲音悶悶的,聽上去有些沉重,連空氣都變得有了重量。
啾!清脆喜悅的鳴叫聲劃破了沉悶的氣氛,肥啾帶着一封信,出現在埃蘭身後。
它剛興高采烈地飛了半圈,突然蔫了,委屈似的飛到前面來,丢給埃蘭一個紙條。
埃蘭一看,驚訝,這麼快就找到人了!
他喊迪安一起出了神廟,鋪開感知,果然在紙條提到的小路上,感知到了安潔洛斯夫人。
騎着骨馬帶着米耀的埃蘭在前,騎着四蹄燃火的夢魇的迪安緊随其後,在泥點紛飛的夜間小路上,與速度快得像風的夫人狹路相逢。
夫人的馬受了驚吓,嘶鳴着揚起前蹄,馬背上的人迅捷地落到了地面上。
“誰。”一團銀光炸現,将周圍的荒蕪照亮。她的聲音肅殺,和舞會上優雅的貴族判若兩人。
迪安離開夢魇,從後面走到前面來,一面脫了沉重的頭盔,半長的銀發被雨淋濕,披在一側肩頭。
随着迪安越走越近,呼呼的風聲響起,氣流将明光覆蓋區域的雨水卷走,風起而雨停。
迪安在夫人身前停下,看到發出明光的,是她胸前佩戴的一枚項鍊,項鍊上綴着銀色的葉子。
是芙蕾雅送給她的,迪安聽芙蕾雅說過這事。
他朝夫人來時的方向看了一眼,曲折的小路通往荒蕪寂靜,他懂了:“這麼說,您是特意來看我的。”
低鳴的風把夫人的兜帽掀到一側,精緻高貴的臉孔被照亮。夫人猶豫了好一陣,終于擡起手,撥了撥迪安肩頭散亂的銀發,氣息微抖地呢喃:“都這麼大了。”
迪安感到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溫暖幹燥的氣息,遙遠的記憶恍恍惚惚地回來了。分開的時候他才十一歲,隻能仰着頭質問她為什麼,如今都要低着頭看她了。
記憶裡的樣子漸漸和眼前重合,似乎并未有任何變化。
“錯的。是錯的。清除。”她聲音中的暖意不見了,鋒利一如藏在風裡的匕首。
迪安沒聽清,又或者是不能理解:“什麼?”
他眼前一閃,下意識躲避,還是遲了,液體從脖子一側流淌而下。低頭一看,是濃郁暗沉的血,不疼,不死生物不受這種物理傷害的影響。
可這究竟是為什麼。
他對上剛和印象重疊的母親的眼睛,在那兩顆碧綠的寶石中,奇異的亮紫色流光一閃而過,淡淡的異香飄散開,他感到頭暈目眩。
眩暈中,憤怒陡然升起,迪安瞪着母親垂下的手。
夫人的臉刷得白了,眼中的紫光忽明忽暗,舉起的武器顫抖着,靠近她自己,豆大的汗水從額頭上不斷滾落。
迪安察覺到不對勁,鉗住她的手腕想要制止,突然之間,夫人眼中紫光大盛,調轉武器的朝向,毫不猶豫地向前刺。
他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那一下刺過來之前,他被猛地拽向一側,團長的聲音傳來:“她狀态不對,不是真的要傷你。先離開,不要再刺激她。”
他們綴在夫人後面跟了好一陣,埃蘭确認她的狀态恢複了,這才返回神廟。
迪安一路低氣壓地沉默着,什麼也沒說。
地下密室,迎接二人的是個精神的紅頭發小夥。銅闆結束休眠,聽芙蕾雅說團長回來了,便一直等着沒離開。
埃蘭把頗受打擊的迪安拽到他先前坐的椅子上,給他脖子的破口覆蓋上一團黑氣,嘗試修補,簡短地向其他人解釋發生了什麼。
“是好了點吧,你覺得呢?”埃蘭真的很努力了,就是不得章法,感覺治療似乎有用又似乎沒有,心裡完全沒底。
“好了點。”回答冷冰冰的。
應該是真的,迪安不會為了照顧他得情緒什麼的騙他。
埃蘭有了希望,邊治療邊說:“夫人看到你的時候,狀态和她剛從森林裡出來那會兒很像,都是被刺激到了。”
“她和曼達拉見了,想起你,去了你的房間。是你的房間吧,二樓最裡面一間,牆上全是地圖。”
迪安沒反駁他,算是默認了。
埃蘭:“我猜測,她可能被植入了你在十來歲就已經病死了這個事實,被曼達拉一刺激,才終于想起來,非常短暫得想起來。”
埃蘭:“你的出現和她的信念相悖,她認為你是錯誤的存在,必須清除,這樣已有的信念才能穩當,沒有纰漏。同樣的道理,勞裡十四的異常這麼多年沒被發現,可能是因為她被植入了錯誤的信念。”
芙蕾雅:“也就是說,即使我們能證明勞裡十四不是光明神賜者,她也不會承認,隻相信錯誤的信念,是這樣嗎?”
埃蘭:“不隻如此,另外兩大家族,很可能也是一樣。如果三大家族隻是一時被蒙蔽,隻要認清真相,事情很快就能解決,畢竟三大家族的決定連光明教會都無權反對。但眼下這種情況……”
……
四人讨論了許久,米耀靠在角落的架子上,看着那個黑色的背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一束花兀自盛開在他的腳邊,密集的淡紅色花朵聚集在枝頭,細長的花瓣邊緣微微卷曲,散發着不容忽視的香氣。
讨論的聲音終止,幾道目光同時疑惑地投了過來。
米耀解除了隐身,彎身拂過花束,一張淡紅色的信紙出現在他的手中。他掃了一眼信裡的内容,舉起來對他們揮了揮:“精神控制或許可以解除,小家夥過幾天到。”
密室淡淡的銀光籠罩着米耀,将他烘托出一種聖潔之感,芙蕾雅使勁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
她是在做夢嗎?還是突然暴斃了?
為什麼看到了天使……
雖然迪安已經知道米耀的事,突然見了,還是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副團和從前是不一樣了……
埃蘭琢磨了一下小家夥是誰,懂了,疑惑道:“不是說這件事對貝檸來說非常危險嗎?”
“什麼危險?”迪安插嘴,埃蘭剛要解釋,一個高音陡然爆破,紅發的小夥子如遭雷擊,無視了任何人的談話,脫口而出:
“副——團——長!”
聲音在香味尚未散去的空氣裡,在一排排架子中間回蕩,埃蘭和迪安對視一眼,無聲地表達了同樣的意思:呃,我以為你說過了。
他們看着米耀臉上逐漸露出的沉凝的神情,一時都沒說話。
米耀腦海中,幾個小時前看到的一幕再次出現。
那位夫人大聲問是誰在那裡,她身上瞬間鋪開的銀光撕破大雨和黑暗,照亮了她來時的曲折小路,也照亮了小路的盡頭。
稀疏整齊的圍欄拖着長長的影子,如沉默的護衛伫立着,圍欄内,排排墓碑如絕望的幽影,凝視着他,向他發出無聲但震耳欲聾的質問。
密室裡“副團長”的音節消散了,又随着質問的聲音從他的腦海裡迸發,從遙遠的失落的過去傳來。
很多很多人的聲音,每一聲都像一顆雨點打在他身上,他甚至能感受到這些聲音中帶着的水汽和潮濕。
他身上法力的遮擋統統失效,這場漫長的大雨,終于将他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