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蘭附在侍者身上,舉着托盤站在主堡大門外,加強感知。
短短時間内,所有光團一個不漏地登上了小島,先是聚集在鐘塔附近,沒多久分散開。去了廚房的有十來個,其中兩個轉眼又出來,朝主堡這邊走過來。
距離埃蘭一步之遙的聲音說:“有人來了,我幫你引開他們。”
如果換成以前,他們倆真的是在執行任務,這麼做完全沒問題,但——
“好不好?”
“但”後面的内容飛到九霄雲外去了,一句“好”差點脫口而出。
好、好軟的聲音,讓埃蘭有種掉進棉花裡的錯覺。
但這裡沒有棉花,隻有靈魂。
作為小島的成分,作為建築的材料,隻需要把感知再放大一點點,密密麻麻的感覺能讓他之前從來沒有的密集恐懼症爆發。
在這種地方,答案隻能是不好。
地上的小片冰霜往外移動了幾步。
埃蘭邁步,空着的手抓向虛空,精準地抓住一條手臂,不由分說地将透明人拽回來,故作惡狠狠地說:“别離開你的要求這麼快到期了?”
埃蘭聽到一聲緊急吸氣的聲音,放開他,轉身踢開虛掩的大門走了進去。
主堡大廳分外明亮,隻能看清附近幾米的地面,其餘地方皆是明晃晃一片。
地面由彩色碎石鋪成,這些靈魂碎片和石灘死氣沉沉的暗色石頭不一樣,仿佛經過了層層工藝處理,顔色飽滿,華潤晶瑩,發出的彩光彙集成白色的光霧,将牆壁和穹頂籠罩在深處。
埃蘭緩緩往前走着,看着碎石拼出的圖案。
有車有馬也有人,不同衣着外貌的人,朝向相同的方向,或舉步前行,或跪地朝拜,或興奮或虔誠。
往前了一段,隐約的叮當聲傳來,感知中,前方有個普通人類。
沒有路标,埃蘭就朝着聲音走。地上的人像越來越小,越來越密集,神情逐漸誇張瘋狂,後來擠擠挨挨的看不出面目,隻剩下抽象的象征。
邪異的狂熱感撲面而來,令人頭暈目眩。
侍者的衣角被扯了好幾下,埃蘭心領神會地挺直腰背昂起頭,不再看腳下。
叮叮當當的聲音變得清晰,光霧中出現一道上下跳動的身影。
奇怪的舞者。
寬袍大袖,由各色補丁雜亂縫補拼湊而成。
頭上一個鐵桶,纏着七八個核桃大小的鈴铛,叮當聲就是這幾個鈴铛發出的。
臉上塗了油彩,深藍色的。這張被油彩覆蓋的臉,熟悉,又說不出到底哪裡見過。
埃蘭想到了祈雨的魔女,這舞蹈或許是什麼儀式的組成部分。
舞者前方幾米,橫着潔白的長桌,正是馬賽克畫中無數人朝拜的終點。長桌兩端隐藏在光霧裡,看不到盡頭,桌面擺滿餐盤,餐盤上蓋着高高的蓋子。
舞者見舉着托盤的侍者過來,停下舞蹈退向一旁,低垂着頭看着地面。這樣子說明他不是等待吃飯的“客人”。
不能因為感知到是普通人就掉以輕心,僅憑盯着地上詭異無比的馬賽克還沒瘋這一點,足以說明這人不簡單。
桌上剛好有個空缺的位置,埃蘭把手上的盤子放進去,桌子被完完整整填滿,再無空隙。
“客人”沒在嗎?
餐送好了,這裡似乎沒他什麼事,理論上他該出去了?
為了拖延時間等待客人出現,埃蘭揭開餐盤上的蓋子。舞者沒阻攔的意思,這兒也沒誰管他,一個接一個,蓋子全揭開了。
一道道菜品色香味俱全,比宮廷最豪華宴會上的還要更勝幾分。他屍體一個,竟然被勾起了強烈的食欲。
仔細感知,哪有什麼食物,全是靈魂。凝結的濃縮的靈魂,幻化成了食物的樣子。
食欲變質,變成同等程度的惡心,埃蘭移開目光。
長桌再看不到盡頭,餐盤也是有限的。蓋子全被他揭開了,摞成幾摞放在桌上空着的位置。埃蘭略一數,總共有一百六十六個。
他悄悄站在一旁,盡量不引起舞者的注意,繼續拖延時間,“客人”該來了吧。
主堡外面,光團成串地朝着這邊來了,這是對他起疑,要來抓他了嗎?
舞者又叮叮當當地跳起來,還唱起了調子古怪的曲子,吐字模糊不清。埃蘭一連聽了好幾遍,勉強把意思拼出來的時候,心裡一沉。
“醒來吧,至高無上的存在,我等主宰。
醒來吧,珍馐佳釀悉數備齊,靜待品嘗。
醒來吧,貼心的仆人侍奉左右,靜聽吩咐。”
這就是火山中藏着的秘密?喚醒某個未知的存在?
埃蘭預感,不管要喚醒的是什麼東西,都不會是好東西。
主堡外,光團們聚集在門口,随時要闖進來的樣子。這些光團有強有弱,強的殺一兩個還可以,多了難免棘手,更難搞的是這個地方,儀式的力量是不能用個人戰力計算的。
如果隻有他自己,他或許會再拖延一會,親眼看看“客人”的樣子。但現在,在這種地方,絕對不能暴露米耀的存在,他的複活隻能是秘密,必須避免戰鬥,現在就得走。
埃蘭轉身,邁步。
餘光裡,兩個身影同時出現在朦胧的光霧裡,他的衣角又一次被扯了扯,這是叫他停下。
埃蘭繼續走,衣角就繼續被扯。
他糾結片刻,暫時妥協。
埃蘭回頭,看到一對雙胞胎女仆,穿着一模一樣的厚重黑白長裙,揚着一模一樣的精緻笑容。
感知不到她們的存在,憑着某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他認出這是兩個人偶。
人偶女仆一左一右虛虛拉開光霧,空間微微波動着,一個高大的東西露了出來。光霧淡下去,埃蘭看清,是個寬到足以躺人的鎏金高背椅,尊貴的氣勢逼人,人類國王的王座比之就像個木頭架子一樣黯然失色。
感知中,一個人類随着空間扭曲而出現,和舞者一樣,是個普通人。
埃蘭立刻看向高背椅角落,那裡堆着一團流光溢彩的錦緞布料,要不是靠感知,根本看不出布料裡包着個人。
不成調的曲子停了,滿身補丁的舞者慢慢悠悠走上前來。
埃蘭這才看到,這人覆着油彩的臉上,嘴巴的位置鮮紅,浮誇的笑臉一直延伸到耳側。妝容加上服裝帽子,倒是符合專供宴會娛樂的滑稽角色形象。
滑稽角色垂着頭靜立片刻,吐出一口長氣,兩手撐上了長桌邊沿,不輕不重地清了清喉嚨。
椅子上的那團布料猛地一抖,不知道哪兒塞着的一個重物咣當一聲掉到地上。一個女仆彎身撿起,是個鑲滿寶石的冠冕,看上去分量不輕。
與此同時,布料裡的人刷地站起身,驚恐地瞪大眼睛,目光落在舞者臉上停留數秒,撲通跌回座位裡,再次縮成一團。
埃蘭實打實驚訝了。
布料裡出來的人黑發黑眼,不是歐瑞阿斯又是誰!
舞者看着椅子角落,眼角嘴角的肌肉同時抽搐着,啞着嗓子說:“請用餐。”
那眼神寫滿厭惡不屑、甚至痛恨,聲音顯然硬生生壓下了這些情緒,留下隐忍的尾音。
怪不得歐瑞阿斯怕得要命,舞者跟他有深仇大恨、要吃了他似的。
椅子上那團布料中傳來咕噜咕噜的聲音,和洞穴裡那些人餓肚子的聲音一個樣。
女仆抖開布料,給歐瑞阿斯整理寬大的錦袍,戴上沉重的冠冕。
歐瑞阿斯沒反抗,隻緊緊閉着眼不睜開,鼻子也皺着,似乎連呼吸也不想呼吸。可他又不得不呼吸,一呼吸就不斷吞咽口水。
歐瑞阿斯閉眼坐着不動,兩個人偶女仆幫他切肉,舉着刀叉喂到他嘴邊。
歐瑞阿斯委屈而弱氣地說:“夠了,夠了啊……”
兩個人偶女仆同時發出甜美的聲音:“吃吧,吃吧,至高無上的主人餓壞了,餓壞了。”
歐瑞阿斯一個勁兒搖頭:“我不是我不是,你們找錯人了。再說,這麼大一桌,我不是才吃完!吃這麼多太奇怪了,不吃了,不能吃了……”說着不經意舔了舔嘴,不斷咽着口水。
就在這時,埃蘭發現一個光團正從大門往這邊走來。
這種情況下,根本救不了歐瑞阿斯。
埃蘭定位到自己沉銀骨的位置,在腦海裡鋪開返回的路線,慢慢沿着長桌開溜。
笃。笃。笃。
埃蘭邊慢走邊回頭,看到歐瑞阿斯把眼睛睜開一道縫,桌邊的舞者正拿着一把餐刀,用刀背敲打盤子。
歐瑞阿斯盯着刀,一個激靈挺直腰背坐起來。他奪過女仆手裡的叉子,囫囵将肉塞進嘴裡大嚼特嚼,含糊說:“我吃,我吃。”
舞者沉着臉看歐瑞阿斯飛快地吃光一整盤肉,又看了一眼已經走開幾米遠的埃蘭,喊話:“警報響的時候,你沒過去?”
舞者眼神陰沉沉的,明明是一副取悅人的滑稽打扮,對他說話用的卻是上位者的口吻。
埃蘭不能假裝沒聽到,正不知道要怎麼回答,進來主堡的那個光團過來了。這名光團和他一樣的侍者打扮,先是對舞者微一颔首,然後俯身趴在地上,對着歐瑞阿斯一通大拜。
自己這個侍者沒對所謂“至高的存在”行禮啊,早就被舞者懷疑了吧,沒拆穿他是在等他露餡,沒想到他卻要走了?
光團大拜完畢,上下看了埃蘭一眼,反手把他制伏,埃蘭趁機駕輕就熟地附到人偶女仆身上,侍者的屍體在他的操縱下,掙紮着被光團帶走。
舞者目送兩個侍者走遠,陰沉着臉退開一段距離,叮叮當當又跳起舞。
趁着舞者沒注意,女仆埃蘭探身到椅子後,在虛空中一抓。
他知道剛才為了避免被光團發現,米耀藏到椅子後去了,指環的水元素魔法标記了米耀的位置。
相比于之前一隐身就找不到,這個能暴露位置的指環頓時讓埃蘭感到踏實。
埃蘭握了握抓到的手。
這個指環吧,有好處,就是太涼了,戴上後手怎麼這麼冷。
米耀讓他放心似的,突然出現。在朦胧的光裡,臉側的發絲垂下,睫毛綴着光,美得好像夢的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