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耀以為這不過是個普通的問題,但似乎不是,這個問題問出來,連空氣都變得凝重了幾分。
好一會,遠處略帶沙啞的聲音終于打破沉默:“貴會會長是派你來興師問罪的麼。”
沉默。
急促壓抑的呼吸。
鋒利金屬出鞘的聲音。
又是一聲,嚓,嚓擦,一聲接一聲,空氣緊繃。
有人歎了口氣,特有的人類王都口音:“都别激動,有話好好說。這位——會長大人的使者,闖入者我們會盡力抓捕,何必開口威脅。”
米耀抱起了胳膊:“威脅。我問的是幻術。”
一個粗嗓子回答:“哼。兄弟會和我方合作,井水不犯河水,這一點想必閣下還是知道的。我們為什麼會幻術,貴會一清二楚,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一次次提醒我們被當成實驗品的滋味。”
“實驗品”這個詞在空氣回蕩,激發起牙齒摩擦的聲音,拳頭捏緊的聲音,憤怒的、不甘的、恥辱的鼻吸聲音。
“實驗品。好可憐呢。”
那麼實驗品的犧牲品呢。
他問:“所有實驗品都在這兒了麼?”
此話一出,迎面掃來一陣熱風,是魔法被激發時震動了空氣。
“什麼可不可憐——貴會的人就是這麼說話,這麼合作的?”
米耀歪了歪頭:“所有的,實驗品,都在這兒了麼?”
劍拔弩張。
粗嗓子:“呸。你又算什麼東西,誰知道是用什麼惡心見不得人的材料捏出來的。”
尖嗓子:“那還用說嗎,煉金瘋子的最愛,癞蛤蟆的疙瘩、蝙蝠的舌頭、老鼠屎——”
王都口音:“夠了!兩方還在合作,打住。”
他的聲音轉向米耀:“小島馬上沉了,閣下在這裡也改變不了什麼,别耽誤我們抓人,請回吧。”
主堡的光霧完全消散幹淨,長桌沒了小石子的支撐,爆出一簇火焰,伴随着咔啦啦的聲音被岩漿淹沒。
雖然沒有親眼看到,但米耀知道,主堡被燒光了,現在四周都是岩漿,能清晰地聽到固體混合着液體粘稠的流動聲。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聽着有什麼黏膩惡心的東西從岩漿中湧了出來,發出令人作嘔的惡心聲音,隐約能聽出是那個胖廚子:“别被他騙了!他不是我們會長的人偶!不信切開看看!”
沒等米耀出手,咕嘟咕嘟消失不見,不知哪裡去了。
在場的人同時動了。
眼睛被眼皮和兩層布條遮擋,依然能感覺到快速閃動的亮帶,是光魔法。
要不是他在光魔法釋放前已經有所預判,提前離開原地,這些法術就要打到他身上了。
他的出擊也是絲毫不留餘地的。
隻幾秒鐘,扭曲纏繞的荊棘刺出,完全占據了周圍幾十米的空間,隻要在裡面,會飛天遁地也無法逃脫。
火山内部是個實打實的高溫火爐,沒有魔法防護的金屬都不可能保持形狀,但荊棘是冰冷的,鋒利的尖刺上甚至染着點點霜花。
荊棘并非靜止,而像是有了生命一樣,舞動着生長着,渴望着吮吸鮮血。
在這一刻,或許是閉着眼睛,某種感覺變得敏銳,他突然發現自己可以明确地捕捉到生命消逝的信号。
一二三……死了十個。
法力開銷不小,死得卻比他以為的少。
剩下的,可别跑。
光魔法不斷亮起,将荊棘灼燒為灰燼,新的荊棘自灰燼中誕生。
雙方陷入膠着的苦戰,兩邊似乎都不能立刻将對方消滅掉。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好半天,米耀的數字才會增加一個。
每到這個時候,遠遠近近地就會傳來幾聲大吼、幾聲悲鳴、幾聲沒有實際效果的詛咒。
聽得多了,這些聲音慢慢滲透進皮膚,隐隐共振出米耀内心深處,越來越明确的、同樣的情緒。
隻有恨意,空缺因果。
新生的荊棘一而再地生長出來,替他擋掉攻擊,再替他出擊。
二十一,二十二……速度太慢了。
為什麼會這樣。
明明應該很簡單的,怎麼會這麼難纏。他對自己的實力預估有誤,哪裡出了差錯。
更糟糕的是,隻要他快速移動,肺裡就一陣刺痛,随即嗓子裡就會泛起腥甜。再這樣下去——
膠着的平衡終于在數個小時之後被打破,刹那間,填滿火山底的荊棘叢林轟然粉碎。
十來個衣袍破碎的人騰空而起,圍成圓形,以不同的武器擺出同樣的姿勢。
火山内部如同倒扣的桶,在瞬間被開出無數小孔,灼熱的暗金光束從小孔透進來,看似随機,實則朝向特定的方向,密密麻麻眼花缭亂。
光束的亮度越來越大,線連接成面,面填充成體,仿佛光明祭司真誠贊美太陽神,巨大的光柱從天而降,普照衆生。
無處躲避,也來不及躲避,無從抵擋,身體無法承受。
上一秒身體每一個角落都在叫嚣着痛,下一秒意識瞬間空白。
不要暴露,不要受傷。
腦子裡隻剩下這個聲音在盤旋。
含義不明,不能思考。
“屍體帶走。”破風箱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含義不明。
“咦,還活着。”尖銳的聲音,含義不明。
“補刀。”低沉的聲音,含義不明。
浮動的光,一明一暗閃動着。
“這怎麼可能!連一根頭發絲都傷不到了!”暴怒的聲音,含義不明。
“呃呃呃——”
“嗚——”
“嘶呼——嘶呼——”
窒息的聲音,雙腿掙動的聲音,瀕死的聲音。
意識慢慢恢複。
無數藤蔓從山體中伸展出來,在高處結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枝條如觸手垂下,尋找敵人,絞殺。
因為隐形魔法,直到最後一刻,這些藤蔓才被看到。
二十三,二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三十六,三十六,三十六。
沒有三十七了。
在他法力枯竭的不幸時刻。
顫抖的呼吸聲,還有三個。
尖銳的風聲,是鋒利的劍刃襲來。身體不太聽話,他隻翻滾了半圈,這一劍斬在了他的側腹。
很大的力道,他感到了内髒的擠壓。
但他沒傷到,就在劍刃要碰到他的時候,有什麼東西擋在了前面,連劍刃攜帶的暗金光芒都一并吸收了。
劍刃咣當砸在熔岩之上,嘶嘶融化,尖銳的聲音同時響起:“怎麼可能!哈哈哈,這怎麼可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瘋了一個。
殺了他。
但沒有荊棘,沒有藤蔓,什麼也沒有。
殺了他們!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法力了。
風箱的聲音呼哧帶喘:“沒想到傳言是真的。我知道你是誰了,怪不得那麼在意幻術的事。”
低沉的聲音:“你們騎士團還沒死幹淨麼!你們騎士團真該死啊,要不是你們,我們會被當成實驗品嗎!幻術害我們吃了多少苦,我真恨不得你們死一萬次!”
是嗎。米耀顫顫巍巍站了起來,嘴角有溫熱淌下,他擦了一把。
風箱的聲音咬牙切齒:“知不知道,我兄弟,失敗的實驗品,雙目失明陷在幻術裡出不來,躺床上活活餓死了!”
米耀活動手腳,拳頭捏緊再松開,松開再捏緊。
光芒閃爍,抖動,風箱的聲音徹底崩潰了:“為什麼!神啊!為什麼攻擊無效,神終于抛棄了我們嗎!啊啊啊!你們這些異端,不得好死。你錯過了鮮花廣場的處刑,那真是太遺憾了,你是沒看見——”
砰,聲音終止,綿密的骨頭碎裂聲響起,下巴碎了,肋骨碎了,風箱重重倒地。
勁風襲來,棍子揮來的破空聲,米耀側身避開再反手一捏,凄厲的慘叫聲中,腕骨應聲而碎。
地上的人抱住了他的小腿,想把他拽倒。米耀扯着一截碎掉的手腕,旋身踢開抱他腿的人,一拖一拽,将兩個人的頭狠狠撞在一起,然後利落地擰斷了兩個靠的很近的脖子。
最先瘋了的那個,一直笑一直笑,這個時候突然不笑了。好像所有同伴都死了,他清醒了。
米耀緩了緩氣息。
“喂。”這個人說。
語氣像死人,已經沒了求生欲,“聽說你們團長還在,成了巫妖?”
米耀呼吸一滞。
他有預感他需要在這個時候拔了這個人的舌頭。
“你找到這裡把所有人都殺了,是因為,你們團長不能上你了嗎?——”
綁在眼睛上的布帶被一把扯開,溫柔的魂火已經熄滅,滾動的熔岩映出滿目駭人的鮮紅。
遮蔽已久的眼睛,看着苟延殘喘到最後一刻的這隻蝼蟻,在他不斷揮動的拳頭下,眼珠破碎,腦漿崩裂……
許久,他才無知無覺地停下拳頭。
米耀怔住了。
包裹着他的拳頭的,隐隐閃亮的殼,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