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大帳外。
杜卡斯集合全體手下,下達最後命令。從此刻開始,他撤去所有職務,第一分團由安潔洛斯夫人全權接管。
他身邊的夫人神情肅穆地點點頭,對他的決定再無異議。
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阻止這個下定決心的孩子,她隻能在勞裡十四的問題上妥協,以争取和唯一的陰影有更多合作的機會,而不是成為敵人。
第一分團幾十名騎士聽從指令,齊刷刷單膝跪地,将黑劍的劍柄朝向夫人,用疑惑而不舍的眼睛凝視着曾經的首領。
杜卡斯的眼眶泛起濕意,沒多說什麼,略作停留便化成模糊的陰影,消融在绯紅夜色中。
宰相派來的兩個光明祭司不知所蹤,昏迷的二三分團騎士被扶上坐騎,即刻前往王都。
污染爆發,國王失蹤,繁雜沉重的事務落在夫人肩頭,她一刻也不能停歇。
一行人漸漸離去,徒留孤零零的大帳矗立原地。
國王的寬大座位後,埃蘭彎着膝靠坐,身體僵化動彈不得。意識混沌淩亂,深不見底的噩夢纏着他,要将他吸進無底漩渦,再怎麼掙紮也無法脫離。
米耀在他近旁坐着,眼尾的一抹紅痕尚未退去。他眼神放空,和埃蘭同樣一動不動,默默等待黎明的到來。
魔法晶石燈被戰鬥波及遍布裂痕,苟延殘喘的黯淡昏黃籠罩着他們。大風已經退去,空氣靜谧。
米耀心中浮起的話語低低回蕩着,不止不休。
“騎士長,陰影永遠追随光明,您知道的,每次試煉,我都會宣誓保護他。您知道,這些不是秘密。”
“我懷疑過他的身份,很多次,動搖猶豫了很久。後來,機緣巧合得到一點勇氣,決定無論發生什麼隻選擇他。”
“做出決定後,一切都變得簡單。”
“騎士長,對不起,我心意已決。”
所以杜卡斯帶走了他要保護的人,完好無損的。
甚至連真實身份等等精神上的沖擊都尚未發生,可以用漫長的時間來化解。
那他自己呢?
他什麼也沒做到。
“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是變化無常的。”
呼……
滴答,滴答,有水滴聲。
米耀有些疑惑地閉了閉眼,确認這次不是自己,才循着聲音看去。
頭頂上,數個破洞由小變大,淡紅色的雨點從洞口穿了進來。
下雨了。
雨勢在數秒内變得激烈,帳篷被腐蝕出一片空洞,織錦挂毯、木質置物架這類脆弱的東西,三兩下被溶解成殘渣,金屬器具被砸出坑坑窪窪的痕迹。
不好,雨水中有污染。
他旋身,跪坐在埃蘭對面,扣着肩膀攬近,然後打開翅膀把兩人包在裡面。
透過半透明的“蛋殼”,他看到外面的雨點正由淡紅轉為渾濁。
米耀繃緊嘴角,做好挨痛的準備,同時積蓄法力創造植物作為遮擋,根系在地下飛速成長。
短暫的時間裡,泥點落下,意外地什麼也沒感覺到。
“蛋殼”外側,晶格自頂向下快速閃過,隔開了血泥的瘋狂沖刷。
米耀一瞬不瞬地盯着光芒流轉的晶格,整個人呆住,施法也陷入停滞。
結界。
他見過的。
在森林為他擋過曼達拉的襲擊,在火山為他抗過光明魔法的圍剿,現在又冒出來,幫他阻隔污染。
晶格的特殊韻律暴露了施法者,米耀将視線移到埃蘭身上。
這可能嗎?
同系低階神賜者再怎麼蹦跶也逃不過高階神賜者的眼睛,兩人的位階一清二楚,想要偷偷給他套結界根本不可能啊!
道具?
就算高階聖遺物真的存在,施法過程隐蔽,那作為成果的結界加在他身上,他居然完全沒發現?
震驚之中,外面的勢頭減弱了。
總共不到半分鐘,血泥恢複成雨點,雨點變得稀疏。又過了半分鐘,一絲雨也沒有了,隻留下滿地被污染蠶食的狼藉。
他暫時沒想血泥的事,認真分析看到的結界。
沒有神賜者的法力,他感知不到結界的強度,隻能通過無法被剝奪的直覺做出判斷:結界大緻是五階初始階段,和埃蘭最後的位階一緻。
這個判斷與兩個事實相悖。
第一,僅有五階的結界,以他曾經的實力根本不可能察覺不到。
第二,單一的五階結界不可能同時防護物理攻擊,魔法攻擊,以及污染。
怎麼做到的。
被結界帶起的猛烈的心跳聲漸漸弱下去,他這才聽到細小而清晰的咔嚓聲。在埃蘭眉骨位置,有血泥留下的痕迹,細小的裂縫正随着咔嚓聲崩開。
米耀趕緊把污染抹掉,一把扯下沒什麼重量的黑袍,檢查有沒有雨點順着領口掉進去。
有幾個雨點,不多,很快就處理幹淨了。
晶格在他指尖閃過,避免他接觸到污染。
新的疑問浮現在腦海中,他的結界可是專門針對污染的,不是說已經激活了嗎?為什麼沒起到任何作用?
這次的答案很清晰,設置結界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他位階不夠高,又是懷着開玩笑的心思随意施法,之後也沒想過要強化什麼的。
不應該用自己後來的實力估算結界的強度。
也就是說,埃蘭其實并沒有得到什麼有效的保護啊。
這個結論讓米耀倒抽一口涼氣,渾身的血液都冷了幾分——埃蘭将直面三分之一“血海”的污染,精神層面。
“血海”可是惡魔級别,遠在半神之上!
腦子轟然炸開,思維被重磅炸彈碾壓得粉碎,好一會才開始下一步運作。
會怎麼樣呢?
他想到一些可能性,包括但不限于自我意識扭曲,人格污染同化,擁抱邪惡陣營,成為邪神信徒等等,頂多是程度上的區别。
摸摸心口,剛剛恢複的心跳又亂了,自己這是害怕了?
怕什麼?
思緒在爆炸的灰燼中艱難翻滾,他收回已經不再需要圍攏的翅膀,身體由前傾變為直立,拉開一點距離,擡手輕輕捏起一截看着很脆弱的頸骨。
——是怕自己要站在敵對的位置,親手執行處決?
米耀閉上眼睛,陷入痛苦的天人交戰。
不如和杜卡斯一樣,什麼也不管,隻要人。
另一個聲音立刻說不可以。
無論他自己如何,騎士團善良守序,如果連最基本的原則都舍棄,他和那些至今仍在遊蕩的蝼蟻有何區别。
處決他,再自我了斷!
呵,那還不如跟他一起反了這個世界,有何不可。
不可以!騎士團守則,背誦……
他不可抑制地微微戰栗,一定要做出選擇嗎?留給他思考的時間不多了。
就在這時,他聽到微弱的、難受的呻.吟,空氣震動着,帶着低而沉悶的回響。
他睜開眼睛,看見兩朵虛弱的魂火搖晃着閃閃滅滅,趕緊收回手,目不轉睛地看着,埃蘭似乎掙紮着想醒過來。
災難,還是奇迹?
米耀牢牢盯着,等啊等,等啊等,魂火微弱而持續地亮了一段時間,再之後,聲音沒了,火也沒了。
一切又歸于寂靜。
熄滅。
他受不了這個。
是那種近乎應激的受不了。
他突然發現,什麼敵對也好,跟随也罷,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重要的是!
視線再次變得模糊,米耀擡手胡亂抹了一通臉。他把那些煩人的天人交戰扔掉,心聲爆破,你倒是别離開我啊!
米耀近乎粗暴地撈起光秃秃的骨架,埋頭咬上一截鎖骨,用力,牙齒碰出清脆的聲響。
天亮之前,他都不要再想了,什麼都不要再想了!
……
*
終末之地,地下城堡。
在人偶的服侍下,饑腸辘辘的歐瑞阿斯換下睡衣,穿上華麗氣派的袍服,一頂鑲嵌着七色寶石的沉重冠冕穩妥地擱在了他的頭頂。
打理妥當後,一面銀鏡出現在眼前。
鏡中人是誰?他認不出。
臉頰因饑餓而消瘦,下巴的線條顯得又尖又細,雙眼無神,全身上下沒有一絲活着的迹象。
一開始還有逃跑的想法,慢慢地,他絕望了。
沒人頂撞他,說起來也沒人強迫他做過什麼,反而是所有人見到他都要趴在地上跪拜,除了食物,他的要求總能得到盡可能的滿足。
在一聲聲“主宰”、“偉大存在”、“主人”的極盡谄媚的呼喚聲中,在日日夜夜愈演愈烈的饑餓中,他漸漸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裡來、要到哪兒去的問題也變得微不足道。
好餓,好難受。
結束吧,毀滅吧。
歐瑞阿斯捏緊藏在袖子裡的餐刀,刀刃不夠鋒利,對付自己脆弱的脖子應該夠了,大不了多來幾次。
要找個沒人盯着的機會下手,他隻要這個。
人偶帶着他,穿過廳堂走廊,來到一扇高聳的門前。
熙熙攘攘的說話聲隔着門傳來,他這才想起愛德華提過幾次,今天有重要的晚宴。
光聽聲音就知道人很多,一雙雙眼睛都會看着他,他絕望地想,今晚是沒機會了。
随着他的出現,宴會大廳安靜下來,接着是座椅挪動的聲音,衣料摩擦的聲音,低聲呼喚“主宰”的聲音。
這些聲音伴随着歐瑞阿斯走過長長的中央通道,繞過一個數米寬的圓形水池,最後他在大廳最裡面,也是最高的位置坐下來。
他餓得眼花,隻看見大廳被分成兩半,左邊黑底綴金,右邊彩點淩亂。待他凝神細看,才逐漸分辨出一個個趴在地上跪拜的人形。
愛德華從他右下方的桌子前回頭,用溫和的聲線說:“叫他們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