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逐漸拉開帷幕,銀月爬上枝頭。
道觀裡才終于消停了,沒有白澤舉着木劍對溫箋霖喊打喊殺,也沒有宿風端着碗面條誓要報仇,鬧騰随着灼日一同暫作罷休。
不過外頭何種風景都與長孫千裡無關,一是他隻能卧床,二是他眼盲,太陽東升、西落還是黑夜、黎明都與他關系不大。
他習慣了孤身一人還有封閉自己,他的心裡對司決明其實是有一份牽挂的,他知道,但是他也止步于此,他不想兩人有更加深入的關系。
長孫千裡不“喜歡”司決明,不是因為任何,隻是因為不敢喜歡,所以不喜歡,害怕失去所以隻求從未得到。
長孫千裡本就是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悲觀又消極,敏感得一點小事就容易萦繞心頭。
敏感的人,也總是要承受雙倍的難過。
他不敢想象自己的世界多了一個人,自己會怎麼樣。那個人随時能牽動他情緒,拉住他腳步,從而變得誠惶誠恐,患得患失,一切都無法預料。
但是他也足夠了解自己,他會沖動、瘋狂、敏感、多疑,他害怕自己變成這副醜陋的模樣,司決明也不會喜歡這樣子的他。
司決明可以遊戲人間,可以随時抽身,而他不行,他做不到那麼潇灑。
現在更是重傷難愈,本就微小的安全也感蕩然無存,司決明的親近隻讓他感覺到壓力倍增和心悸,他能感覺到自己在慢慢松動或者是慢慢失控,心裡的不安隻無時無刻都在增加,感覺随時都要爆發。
長孫千裡擡起手,用指尖摸了摸手腕上的刀口,原本平滑的手腕上多了一條凸起的印記。長孫千裡手指彎曲,捏了捏拳頭,完全用不上力氣,他能感覺到自己身體非常虛弱,體制非常差,身體裡毫無氣血,元氣全散,好像是廢人一個,僅存的那些依靠也失去了。
自從受傷以後,長孫千裡的情緒非常不好,非常壓抑、陰郁、害怕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他在情緒的漩渦裡不斷掙紮。司決明每次都試圖拉他一把,但是長孫千裡不斷拒絕。
情緒也像一口深井,他不斷攀爬,非常累,還要抽出精力去應對司決明,怎麼會不辛苦。
司決明躺在他旁邊,看到長孫千裡在摸手腕的刀口。司決明把他手腕拉了過來,用指腹輕輕摩挲着,那傷口早已經結痂,碗口上留下一條深紅厚重的痕迹。司決明輕聲問道:“怎麼了?是不是手腕疼了?”
看見長孫千裡搖了搖頭,司決明就張開手掌,手指伸進長孫千裡的指縫裡,輕輕的握着他的手,十指交錯。
長孫千裡沒有抽回手,他有點疲憊了,就算他現在抽回手,司決明還是會用其他方式親近自己,還不如什麼都不做,因為自己做什麼都無濟于事。
司決明躺在他旁邊,臉頰輕輕貼着他的肩側,握着他的手一直在他耳邊說悄悄話,聲音很低像是夫妻間的晚間密語。他閉着眼睛沒有回應,直到司決明自顧自的說:“千裡,你的眼盲是天生的麼?不過我覺得不太像,因為你的眼睛很明亮,跟常人無異,而且比常人還要清澈。有時候你的臉頰面對着我的時候,我會有些閃神,感覺你能看到我呢。”
說到這裡司決明輕聲笑了笑,長孫千裡停頓了片刻,還是道:“不是,我五歲的時候失明的。”
沒想到長孫千裡能回應他,司決明擡了擡頭,看着他的側臉,問道:“那是為什麼啊?”
長孫千裡沉默片刻後,道:“有大夫說撞到腦子了,也有大夫說是心裡問題受到刺激了。”
司決明看向長孫千裡的眼眸,問道:“那你撞到了麼?還是受到什麼刺激?”
長孫千裡閉上了眼睛,思緒飄的很遠,道:“都有。”
司決明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道:“撞的很嚴重麼?那個心理問題又是什麼?”
長孫千裡搖了搖頭,道:“不嚴重,撞到以後我隻是一直有些頭暈,但是兩天以後我看到了不想看到的,那一瞬間就看不見了。”
司決明道:“你看見什麼了?”
長孫千裡睜開眼眸,語氣很平靜,道:“我看到母親拔劍殺了我父親,然後揮劍自刎。那個時候兩國交戰,洛西州城門被破,已經是強弩之末,啟國軍隊沖進了萬越皇宮。所有人都跑了,父親走不了,他是将軍隻能戰到最後一刻,我在城牆上看見他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母親送了他最後一程。”
司決明神色忽地一頓,整個人都愣住了,久久都不能回神。他是啟國的王爺,長孫千裡會怪他麼?可是萬越沒了時候他和長孫千裡一樣也才五歲。
他也知道長孫千裡的父母是死在那場戰役中,沒想到是這種慘烈方式。能被吓到直接失明可見有多難以承受,可是長孫千裡現在用的是最平靜的語氣說出的。
司決明又害怕他憋在心裡,忍不住道:“你……你還好麼?”
長孫千裡停頓了一會,司決明看不出他有什麼情緒,随即他道:“我已經釋懷了,我那時候隻是接受不了我母親殺我父親,然後自戕。長大後我才發現,看着愛人苦苦掙紮送他一程也不妨是個選擇,反正怎麼樣都是個死,何必多受着痛苦。”
司決明低下頭,輕輕地“嗯”了一聲,兩個人都不在說話,一時間有些靜谧無聲。
兩個人一直都是握着手的,都握出手汗了,長孫千裡抽回了手,司決明又固執的把手輕輕放在他的肚子上,反正怎麼樣都要挨着他一點。
兩個人都跟犟種一樣,他逃他追,他插翅難飛……
長孫千裡覺得這麼久自己說的最多的話就是:“你可以過去點麼?”
司決明聽的也都已經免疫了,隻道:“為什麼?沒有壓到你。”
長孫千裡道:“不要貼着我,我怕熱。”
司決明沒有應他的話,而是自顧自的悶聲道:“千裡……我好想抱着你,好想緊緊摟着你,好想,好想……”
“……”
聽着他缱绻暧昧的語氣,長孫千裡隻覺得心裡突突跳,腦袋都有點抽筋了,長孫千裡開始擡手推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司決明不敢跟他用勁,把手放下來。
司決明無比抑塞,道:“作什麼要推我?”
長孫千裡道:“我不喜歡與别人親近,那你作什麼喜歡動手動腳?”
司決明皺了一下眉,郁悶極了,道:“我是别人麼?你怎麼能用對待常人的方式對待我?我就喜歡對你動手動腳,你再說我動嘴。”
聽了這話,長孫千裡一下子想說的話噎在喉嚨裡,怕司決明真的爬起身親他。忍了片刻還是忍不住,感覺肝火又上來了,司決明動不動就用這種事威脅他,不發洩一下堵的難受,随即大聲道:“你不是别人你是誰?你比常人還煩!”
司決明直接翻身,雙手撐在他的腦袋兩邊。司決明真的想把這張可惡的嘴狠狠的咬一口,可是他嘴巴裡面破成一團漿糊,滿嘴溢血的畫面還是曆曆在目。
司決明閉着眼睛,喘了一口氣,平複了一下情緒,又坐起了身,指着長孫千裡道:“你給我等着。等你好了,你看我怎麼修理你!”
長孫千裡道:“你想怎麼樣?”
司決明道:“我幹|死你!”
長孫千裡一下子愣住了,随即道:“你無恥!”
司決明“哼”笑一聲,大聲道:“我無恥?我哪裡無恥了?我就是喜歡你,我就要得到你,睡|你有什麼錯?我把你扒|光綁起來天天上,我看你服不服!”
司決明氣血上頭,越說越來勁。長孫千裡氣的嘴唇一陣哆嗦,堂堂八尺男兒,豈能被一個男人壓在身下随意淩辱!他感覺他的自尊一下子被司決明扔在了地上。
長孫千裡擡手指着司決明,手指都發抖了,說道:“你……你……你給我閉嘴!你敢這麼羞辱我!”
司決明抓住他的手,道:“這就算羞辱了?那你忍忍,我花樣多的很。你跑不了,我一樣一樣使在你身上,保證把你伺候得服服貼貼的,保證讓你樂不思蜀,回味無窮,我讓你一天到晚都求着我上|你!”
這些話全都一字不落的跑進他耳朵裡,長孫千裡瞬間急火攻心,感覺氣血一下子全湧到了腦子,喉嚨裡一陣腥甜。
司決明直接慌了神,剛才的嚣張氣焰頓時沒有了。他看到長孫千裡快速地抽回手,捂着肩膀上的貫穿傷,平躺的身體一下子有些蜷縮,緊緊閉着眼睛,臉頰和眉頭全皺在了一起,滿臉痛苦的直喘氣。
司決明趕緊俯身,伸手扶在他胳膊,道:“你怎麼了?是不是傷口疼了?”
要是平常長孫千裡早就起身把他打趴在地上了,但是他現在不行,隻能自己把自己氣的個半死。
長孫千裡捂着肩膀,又氣又疼,快要咽氣,嘴唇都開始發白,司決明竟然趁他動不了的時候這麼欺負他,長孫千裡憤恨道:“你竟然敢用對待宦寵的方式對待我!?你竟然敢如此折辱我,你……你……”
看他疼的臉色發白,牙關都開始打哆嗦了,司決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道:“我沒有,我沒有,你不要生氣,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氣,你是不是傷口疼,我看看。”說着,就要伸手去扯長孫千裡的腰帶。
長孫千裡咬着牙道:“不要碰我……!”
司決明趕緊收回了手,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看他疼的額頭冒汗,面目扭曲,白澤明明說過老是生氣會對他恢複不利,還把他氣成這樣,明明知道他臉皮薄,還說那種話……簡直要嘔死了,悔得腸子都青了。
長孫千裡感覺傷口一跳一跳的鈍痛,氣息全亂,心裡越急傷口越痛。長孫千裡不斷平複着自己情緒,沉沉的緩了幾口氣息,放下了顫抖的手。感覺到司決明坐在一邊不吭聲,長孫千裡冷聲道:“司決明,我不是你手底下的那些玩物,随你擺布,我不會接受你,你死了那條心吧。”
聽到他說這麼絕情的話,司決明呼吸一滞,輕聲求饒般的語氣說道:“我沒有把你當玩物,我……你都在我心尖上了,我怎麼會那麼對你呢?為什麼……不接受我?我覺得你并不是對我毫無感情,我不信你不喜歡我。”
“你是不是因為我剛剛那樣說你生氣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我隻是喜歡你,太喜歡了……你不要生氣,我給你道歉,好麼?”
“不要。”長孫千裡閉上眼睛全是抗拒,隻道:“我什麼都不要。”
司決明也本身就是一個遊戲人間的浪蕩公子爺,其中有幾分真心,真心會維持多久,沒有人知道和預料。長孫千裡知道自己不能衡量别人的愛與不愛,是深是淺,但是長孫千裡不相信司決明也不相信自己。
長孫千裡也不是否定自己,他隻是否定自己的愛。
當愛情降臨到長孫千裡的身上的時候,他隻會躲在房間裡,愛情不斷在他的門口徘徊,就算是敲響他的房門,他也隻會覺得是路過或是來問路而已,總歸都與他無關。
司決明的眼眸裡全是不甘心,長孫千裡不要他的道歉,也不要他的愛,更不要他。
好像不管自己怎麼做都無濟于事,怎麼說長孫千裡都無動于衷,都不會把心打開半寸。他天天守着長孫千裡,費盡心思地貼身照顧,從來都隻有别人伺候他,他什麼時候伺候過别人?
為了長孫千裡,他把能做的,不能做的全做了。這麼久了,就算是真的冰塊,也該捂化了吧。
司決明問道:“你真的這麼絕情麼?你難道看不見我的心麼?你非要我把心掏出來,你才會看一眼麼?你到底要我怎麼做,你才不會這麼絕情!?”
長孫千裡隻能聽得見他說自己絕情,立馬順着他說:“多情反被無情惱,何不轉身另尋芳草?”
司決明問道:“早已遇見驚鴻色,還有何處是芳草?”
長孫千裡冷笑一聲,道:“何愁前路無知己,玩風弄月戲千景,天下誰人不識君?自有群雁往相迎,何必與我不作休!”
不管他怎麼說,怎麼表達愛意,長孫千裡都那麼不為所動,聽着長孫千裡這滿是嘲諷的語氣,直在說他是個人盡皆知的浪蕩公子爺,司決明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挫敗感湧上心頭,隻道:“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長孫千裡道:“良辰千千,美景萬萬,爾可乎驟得!?”
“不是!”司決明道:“良辰美景萬種風情,皆是虛設。而今,任憑他弱水三千,我也隻取一瓢飲。”
愛上誰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你就隻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沉淪。司決明也是人,他也會痛,他也不想這麼難看,但他還是不甘心,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長孫千裡聽到他說:“即許一人偏愛,願餘生以慷慨。”
長孫千裡手指一陣顫動,捏了捏了身側衣料,極力掩飾着自己洶湧的情緒。看到長孫千裡還是閉着眼睛,靜默不語,司決明歎了口氣,總歸是能說的說了個盡,該做的做了個完。
本是見色起意,誰知情深入骨,臨了終是意難平,一陣密密麻麻酸澀湧上心頭,司決明道:“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長孫千裡聽到了衣服摩擦布料的聲音,片刻後是腳步聲,往房門處走去,耳邊傳來了房門關上的聲音。
司決明走了,房間裡一片寂靜。
長孫千裡再也忍不住自己洶湧的情緒,擡起手腕掩住眉眼,雙肩顫動,洇濕一大片衣袖。不過片刻,長孫千裡就緊皺着眉頭,手臂緩緩挪下,撫在鎖骨下方的貫穿傷之上。手指不停顫抖,捏緊了的傷口之上的衣襟,喘息聲和抽泣聲斷斷續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