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鄰近黃昏。
祥吟在長桌邊看到了溫子鶴的身影,他正在與長桌邊坐着的軍醫交談,詢問人員傷勢情況。他滿手是血的景象也随之跌入祥吟的眼眶,顧不上許多,祥吟急忙撥開人群,快步跑了過去。她抓着溫子鶴的胳膊,說道:“為何你到現在還未處理傷勢?你過來,我給你瞧瞧。”
祥吟不由分說地把溫子鶴拉到了凳子上坐下,溫子鶴的手臂跟之前蔣星慕的傷勢頗為相似,大概是擡手格擋時,不小心被利器劃到的,傷的部位也不盡相同。
祥吟拿起長桌上剪刀,小心翼翼地将他那本就破破爛爛的袖口剪開了。當祥吟正準備給他上藥的時,才發覺自己一雙手沾滿了血污,立馬放在腰間的衣物上快速地蹭了蹭。
溫子鶴留意到她眉眼之間透着難以言說地疲倦,顯然是昨晚的戰事也攪得她一夜未眠,不曾合眼,“你忙多久了?你去休息吧,這些事做不完的。”
“我沒事,反正如今這般也是睡不着的。”祥吟一邊回應着,一邊給他仔細地包紮傷口,将那傷口處的血污全部清理的幹幹淨淨。包紮好之後,祥吟便擡腳匆匆跑開了。
溫子鶴望了一眼那個略顯弱小的背影,不過片刻,她就被人群包圍了起來。人群之中,她那一身黑色錦衣格外顯眼,還能看到她還在不停為軍中受傷的士兵處理傷勢,包紮傷口。溫子鶴默默看了一會兒,随後擡腳朝着蔣星慕的營帳方向走去。
少傾,一隻手抓住了祥吟拿着紗布的手臂,她的動作驟然被按停了下來,祥吟擡起眼簾,看了抓她的人一眼,“蔣星慕,怎麼了?”
“跟我走。”蔣星慕悶沉地聲音級級傳來。
祥吟瞧着他臉色不怎麼好,還是掙脫了他的手掌,說道:“那你等會兒。”面前的傷兵已然坐在她面前了,現在也已經是黃昏時分。很顯然,這個傷兵也已經等了一天,而且她也給他處理到就差包紮這一步了,無論如何也要先把這個處理完。
蔣星慕站在一旁,無言地看着她。等祥吟弄完,便拉着她急匆匆地走了。不過多時,兩個人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營帳之中,祥吟這才仔細地看了他一眼。
隻見他眼下一團烏青,眉眼之間透露出無盡地疲憊,發絲淩亂有幾根散在了鬓角,臉頰、铠甲上全部沾滿了血污。就跟今日黎明時分剛從戰場上回來的時候一般無二,祥吟不禁問道:“你怎麼忙一天啊?怎麼現在還是這副模樣?”
蔣星慕的語氣有些不善,應道:“你不是也這樣麼?”
祥吟拉着他走到了桌邊,也沒把他的話放心上,隻看到桌上擺放着一些藥物用品,顯然是早就有人為他準備好了的,隻是他忙到現在也不處理。祥吟幫他脫下了铠甲,随手扔到了地上,說道:“傷勢要即使處理啊,這種事能拖麼?你忙的連十分鐘都抽不出麼?”
“你不也是這樣麼?”蔣星慕又重複了一遍。
沒聽見祥吟地回應,蔣星慕低下頭看她。隻見她把他髒的不成樣子的铠甲脫了後,把他按到了凳子上,然後快步跑到旁邊木架上的銅盆裡洗手,又找了兩件幹淨的裡衣放到了長桌上,一刻也不停、歇急急忙忙的樣子。
蔣星慕輕輕歎了口氣,這些事其實都跟她沒有關系。要是她此刻還在洛西州話,這時應當是過得那般逍遙快活兒。總歸不會是在這裡這樣吃苦,夜不能寐,粗茶淡飯,還随時都面臨着生命危險。蔣星慕想要說派人送她回去,話到了嘴邊又沒說出口。
祥吟在他面前坐下,伸手解開了他腰間的綁帶。蔣星慕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又順着她的手臂往上,視線挪向了她的眼睛。她手上的地動作片刻未停,麻利地給他脫下了绛紅的中衣,就連裡面的白色裡衣一并脫了下來。
片刻,他就赤條條地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你……”蔣星慕眼睛瞪的溜圓,腦袋也有些停止了運轉,說道:“還是頭一回有女孩子給我脫衣服呢……不太好吧。”
蔣星慕聽到了“假正經”三個字跑進了他耳朵裡,一下子都有些忍俊不禁,這祥吟,讓他喉嚨都哽住了,噎的半晌說不出來話。
祥吟快速的掃視着他的身體,發現除了胳膊,身上并沒有特别嚴重的傷勢,隻是一些烏青和擦傷,又繼續說道:“怪不得溫少爺說你裝犢子。”
“……”蔣星慕感覺哽住了的喉嚨又一下子通了,他說道:“祥吟,你是想我收拾你是吧?要是我不裝犢子,你現在可就危險了。”
現在正值十二月,天氣寒冷,不過片刻的功夫,他就凍得渾身起雞皮疙瘩。祥吟看了一眼他身體上沒有嚴重傷勢,便拿起桌上的整潔衣物,一件件給他穿上,又給他系好了綁帶。
蔣星慕盯着她的臉頰,仿佛他剛剛什麼都沒說一般,祥吟就悶頭忙活根本不理他,臉色也沒絲毫變化。
忙完這些,祥吟又給他撸上袖子,用茶水浸濕的紗布,擦他手臂上的血痂,蔣星慕盯着她認真的模樣,有些出了神。
祥吟瞧見他手臂上的刀傷,不禁眉頭微微皺起,本就還未痊愈的刀傷又被撕扯的皮肉外翻,血流如注,一路流到了手掌和指尖。隻是流出的血液已然結痂,祥吟輕輕調整了一下擦拭地力度,問道:“疼麼?”
“疼。”
祥吟擡起眼簾看了他一眼,顯然是沒料到他這般回答,一般人都不應該客氣一下的麼?不過他也确實是說實話,祥吟便道:“那我再輕點。”
蔣星慕忍不住的笑了笑,看見她一臉的嚴肅,發絲有些淩亂,有些碎發挂在耳邊和額角。桌子上也擦出了一堆帶血的紗布,祥吟把他傷口周圍清理幹淨了後,開始給他擦手掌上的血污,每一根手指都認真清理。
蔣星慕仔細的觀察着祥吟的眉眼,她的睫毛不帶彎曲,濃密卻沒有絲毫雜亂,直直地排列在眼睑邊際。眼眸裡的眼珠烏黑發亮,像兩顆晶瑩的黑寶石鑲嵌其中,就像小鹿的眼睛。
像林間的小鹿,像陽光斑駁的森林裡,一隻很容易收到驚吓的小鹿,橫沖直撞又好奇地窺探着世界,看到獵人便驚地轉身逃跑,但是獵人引誘她一下,她又會回過頭試探。蔣星慕不禁道:“祥吟,你真的好可愛啊。”
祥吟能感覺到心在胸腔裡極速跳動,像隻小蜜蜂在胸腔裡到處亂撞的,手上的動作卻沒停,皺着眉道:“不要說了,現在還有心情開玩笑。”
“那能怎麼辦?”蔣星慕笑了笑,又說道:“苦中作樂不行麼?”
祥吟神色停頓了一會兒,沒作聲,蔣星慕也不再說話。手上清理幹淨後,祥吟浸了新的濕紗布擦他臉頰上的髒污,一隻手扶着他的臉頰,一隻手拿着紗布在他的臉頰上遊走,動作輕緩溫柔。
他注視着那雙小鹿眼,近在咫尺。她的眼珠随着她手上的動作在他的臉頰上遊走,卻心無旁骛。
在他走神的時候,祥吟已經開始處理他手臂上的傷口,白皙柔軟的小手捏着藥瓶,指尖點了點瓶口,藥粉規整地鋪灑在傷口之上。
“祥吟。”蔣星慕的眼睛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掃視,壓低了聲音,道:“你有沒有聽過将軍與女子的故事?”
“嗯?”祥吟在上藥的手停了一會兒,擡起眼簾僅看了他一眼又垂下,說道:“哪個?這種故事太多了。”
“是。”蔣星慕笑了笑,又說道:“但是都有一個共通之處。”
祥吟沒有看他,抱着他的手臂一臉認真的裹紗布,隻“嗯?”一聲,示意他繼續說。
“将軍征戰沙場,馳騁萬裡,女子在家中苦苦等待将軍凱旋而歸,日盼夜盼。有的等到了将軍平安而歸,有的則是收到了橫屍一具,或是完全了無音訊,不論哪般,總是相隔萬裡,兩地相思。”
說這些話的時候,蔣星慕的手已經不由自主把祥吟的下巴托在手心裡,輕笑着說道:“所以,你這個女子可真厲害,世間獨一份兒得,跑到戰場上找她的将軍了,是麼?”
蔣星慕看見那雙水汪汪的小鹿眼正盯着他,低沉又迷惑的嗓音從他嘴裡發出:“想嫁給我麼?”
祥吟驚地眼睫一陣顫抖,眼神開始閃躲,不再與他對視,呼吸也變得紊亂。
片刻後,又立馬分析了他的話術。他問的是她想麼?不是她願意麼?可以麼?也沒有說他想和他要。
語氣傲然,不是詢問,不是征求。這其中意味隻是想知道她腦海裡的思想,卻不添加他的絲毫情感和想法,這種高高在上的傲然和掌控的說法确實很迷人。
但是此刻她渾濁的腦袋又有一絲的清醒,祥吟推開了摸在自己下巴上的手,怪不得溫子鶴說他喜歡裝犢子呢。祥吟繼續給他包紮,說道:“别開玩笑了。”
這個問題的回答隻有想或者不想,但是這兩個回答都令人難以啟齒,她都不會說。她也不确定她回答任何一種,蔣星慕會有什麼說法,還是那句話,她是瓦檐上的霜,但她的愛不是。
隻能略過這個問題。
祥吟沒有擡眼看他臉上有何神情,而是,繼而調侃道:“這幾天聽到軍營裡的士兵喚你将軍,你這個蔣校尉什麼時候升官了啊?啊?”
蔣星慕提了提嘴角,道:“早在半年之前出征的時候,啟王為了激發将士們的鬥志、為了穩定軍心、也為了我能更好的駕馭他們。”
“哎呀~”祥吟給他整理好了袖子,端出一副“祥吟牌”笑容,說道:“我這個小女子哪配得上你這個大将軍是吧。”
“哈哈,你這個人。”蔣星慕笑道:“露出真面目了吧。”
“你才是呢。”
蔣星慕輕笑了兩聲,兩人都沒在說話,對視了一會兒,祥吟開始整理桌子上剛剛用過的物品。
“祥吟。”蔣星慕視線在她手上流轉,又遊移到她的臉頰上,嘴角微微提起,漾起一些弧度,語調端的散漫,“你知道啟王給我的封号是什麼?”
看見祥吟臉上浮現困惑之色的時候,蔣星慕身子前傾,湊近了到她的面前,嘴角含笑,一字一頓地說道:“伏吟。伏吟将軍。”
祥吟不禁道:“吟?”
“是。”蔣星慕重新靠回椅背上,面容恢複了平靜,神色間帶着幾分漫不經心地随意,緩緩開口道:“祥吟的‘吟’,便是伏吟的‘吟’。啟王賜下這個封号,寓意可能是龍吟伏天,沖上雲霄。那時候我已然在千嶼樓裡認識你了,所以當時聽到這個封号的時候,頗有些震驚。隻覺得我跟祥吟之間,真是緣分匪淺。”蔣星慕朝着她提起一邊嘴角,接着道:“你說呢?祥吟。”
看着他好似是話中有話的樣子,那意有所指又意猶未絕的神情,仿佛還有未盡之言。祥吟微微挑了挑眉毛,淡然應道:“确實。”
蔣星慕以一種散漫的姿态仰靠在椅背上,臉色端出一副困惑的神情,口中喃喃道:“那我如今都被稱作伏吟了,伏吟,伏吟……”
話落,他的唇角便炸開笑容,目光帶着幾分饒有興緻的神色,直直地與她雙眸對視,笑着問道:“你說我會匍伏在你的腳邊麼?”他的眼眸之中,又隐隐透着幾分傲然和審視。
蔣星慕的話又是讓她一時不知該作何回答,祥吟感覺都快控制不了自己的呼吸了。她也發覺自己又被他那副裝犢子的樣子,迷的暈頭轉向、找不着北,真是太不争氣了,太沒出息了!
祥吟不着痕迹地緩了一下氣息,旋即又端出那副“祥吟牌”笑容,不慌不忙地說道:“你說呢?”
“哈哈。”蔣星慕笑了兩聲,雙眸緩緩在她臉頰上掃視着,眼裡笑意愈加濃烈,他說:“會的,因為天上星河也慕人間祥吟。”
祥吟咬了咬嘴唇,隻覺得自己臉頰愈加發燙,不自覺地攥緊了自己的手,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在耳邊回響,不禁問道:“你在表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