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水面猛地泛起波濤巨浪。
冰冷的池水瞬間充斥長孫千裡的鼻腔肺部,喉嚨像是被無形的手抓住,呼吸變得萬分艱難。湧進耳膜裡水像是無數細密的針,猶如萬蟲啃噬。
不過片刻,他便覺得自己被無形的水輕柔地包裹起來,就像他心底裡那個溫柔的懷抱,他下意識地伸展四肢,身體在水中緩緩地下沉,下落的過程仿佛永無止境。
除去耳膜裡的嗡嗡聲,周圍的世界靜谧無聲,黑暗無邊。
懼怕黑暗的他,此刻仿佛已經成了黑暗的一部分,融為一體的時候,内心深處也沒那麼痛和害怕了。
就像失去比擁有更踏實。
幾個人瞬間成一團亂麻,喊聲沖擊着彼此的耳膜,虞千洛哭喊着沖上前。
就在這一瞬間,司決明已經飛身躍起,袖袂像飛鷹的翅膀,衣袍也被風吹的咧咧作響。他目光堅定的凝視着那漆黑的水面,眼裡沒有絲毫猶豫,緊跟着縱身跳入水中。
水花四濺,魚兒仿佛從沒有受過那麼大的刺激,全都隐秘到了石縫中。
“王爺——!”宿風驚恐的撲到護欄上,嘴唇不停哆嗦。
扶光耀緊緊盯着層層漣漪的水面。
王府裡的這一個深水魚池是天然形成的,并不是人工挖掘。當時,此處僅僅隻有一個天然的深水潭,這水坑深不見底,宛如深淵。
地下水每天循環滲透,後來司決明也是看中了這天然泉水,并選作這一地方建蓋了王府,并把這個墜無可墜的水潭改造成了一個觀賞魚池。
長孫千裡已經全然不見了蹤影,而司決明的身影也迅速被水埋沒。那水潭裡,頃刻之間便看不見兩人的一點影子。
扶光耀見狀,立馬縱身跳入水中,剛剛有些平靜下來的水面,此刻又翻起了巨浪。
虞千洛哭的站不住腳,宿風要跟着跳下去時,見虞千洛腳踩在護欄的格子上,一副也要跳下去的模樣。
宿風再也忍不住,緊緊拽着虞千洛的胳膊把她拉了下來,宿風滿臉橫淚,吭哧吭哧地說道:“郡主……我求你了……你别下去了啊……啊啊啊啊,我求求你了啊。”
虞千洛擡手不停拍打拽着她的宿風,眼淚不停翻騰湧出,聲音也因為烈酒澆灌和長時間的叫喊,沙啞殘破,“啊啊啊!他們跳下去了!他們跳下去了!他們跳下去了!啊啊啊啊!……”
她的臉頰哭喊到扭曲,也變得猙獰,更像是難以接受這一事實,隻能重複叫喊同一句話。
深水潭下朦胧暗淡,感受到的隻有無邊的漆黑與寒冷。
長孫千裡一躍進水裡,司決明就緊跟着跳了下去,可他仍是因為黑暗找不到長孫千裡的身影。那一瞬間,司決明心慌到内心世界都開始坍塌,靈魂也被脫離出來反複炙烤、鞭打。
淹沒司決明的不止有潭水,還有無盡的恐慌和死寂,因為他受不了他的世界裡沒有長孫千裡。
耳膜被水壓漲的難以忍受,身體每一寸都被水壓擠着,仿佛要把骨頭碾碎。水底的不适被司決明全然抛棄,他不停下潛,感受到身下的水流和氣泡,司決明立馬轉了身形,往深水處劃去。
指尖觸碰到柔軟的物體時,他毫不猶豫的伸手抓住,衣料的觸感從手心裡傳來,司決明猛地一拉,等他把長孫千裡攬在懷裡的時候,司決明那種絕望的恐懼感才有些消散。
司決明抱在懷裡的人已經全然毫無動靜,司決明沒有一刻猶豫,不停往上遊去。
扶光耀感受到兩人在水底形成的水流,也已經潛了過來。
水底漆黑一片,寂靜無聲,隻能感受到觸覺,扶光耀摸到兩人時,也感受到了長孫千裡的沉寂,立馬拽着兩人往那水面遊去。
破出水面的那一刻,帶起一片晶瑩的水花,兩人張大嘴巴不停喘息着,水珠從臉頰和發梢簌簌滑落。
站在池邊不停拉扯、叫喊的兩人停了來下。
司決明和扶光耀已經把長孫千裡拉到了石階邊上,扶光耀上岸後,一并将長孫千裡扯了上來。
司決明緊跟在後,上了岸,立馬橫抱起長孫千裡走上石階,腳步未停,遠離了那深水池。晶瑩的水珠順着衣擺和腳印淅淅瀝瀝拖了一路,幾個人立馬跟了上來察看昏迷的長孫千裡。
站在平穩踏實的地面上,司決明才終于洩了力氣,腳步一軟,将長孫千裡放到地面上。司決明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雙手捧着長孫千裡的臉頰,隻見他雙眼緊閉,司決明的聲音也在發顫,“千裡!千裡!”
“千裡哥哥!”虞千洛跪在長孫千裡身邊,伸手抹眼睛上不停滑落的淚珠,又緊跟着猛推長孫千裡的身軀,“千裡哥哥!”
“咳咳……咳!”長孫千裡睜開眼眸時便劇烈咳嗽起來,他覺得全身上下都像被無數的針紮,尤其是肺部,每一次呼氣都伴随着尖銳的疼痛。
司決明立馬扶起長孫千裡的上半身,緊緊地抱在懷裡,全身不停的顫抖。司決明閉上了眼眸,像是失而複得的珍視,像是害怕再失去要緊緊将他貼在胸口才能的安心。
“我是不是瘋了?”長孫千裡眼眶泛紅,臉頰上晶瑩的水珠滑落,讓人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那冰涼的池水,臉頰蒼白而憔悴,仿佛輕輕一碰整個人就會支離破碎。
從跟自己内心做激烈的掙紮,就像跌入泥沼裡,越陷越深。後來情緒失控、動手打人,到如今的行為更加難以琢磨,不受控制般的真正的自我傷害。長孫千裡的眼眸像是被蒙了一層濃霧,尋不見一點光彩,嘴唇微啟,“……我已經瘋了。”
虞千洛哭的撕心裂肺,聲音也變的沙啞,許是喝了酒的緣故,情緒比平日裡更加敏感,也或許是真的被長孫千裡那絕望的情緒所染指,“千裡哥哥……你沒有!”
長孫千裡伸手摸虞千洛臉頰,“……讓你失望了。”
“你沒有,你沒有,你沒有!”虞千洛張着嘴不停大喊,纖瘦的身軀彎了下去楚楚可憐,柔弱的讓人心生憐憫。
司決明伸手抹了抹長孫千裡的臉頰上的水珠,聲音微乎其微,“扶光耀,你帶她回去。”
時間在這一刻變得毫無意義,每一秒都被痛苦無限拉長。
扶光耀把虞千洛強行帶走後,司決明抱着長孫千裡回了寝房,将他身上濕透了的武服扒了下來,給他換了幹淨的寝衣,又将他的發絲一根根擦幹,沉默像一張巨網,将兩人覆蓋。
司決明把自己整理幹淨後,又命廚房做了一碗面條,等東西送來後,司決明把長孫千裡從床榻上拽了起來,“吃點東西。”
長孫千裡坐在床榻沿,垂着眼眸,“我沒胃口,吃不下。”
“你是吃不下,你喝冷水喝飽了。”司決明的聲音有些冷漠,他恨極了,恨死了,恨不得掐死長孫千裡。他要是不跟着跳下去,他要是始終找不到長孫千裡,長孫千裡就死那裡邊了。
那裡被黑暗所籠罩,無邊無際,聽不見一點聲音,感受到隻有孤寂和冰冷,像是被世界所抛棄的一個深淵角落,長孫千裡差點就永遠待在裡面了。
司決明擡起長孫千裡下巴,手指伸進他嘴裡,猛扣他嗓子眼。
當手指觸碰到那敏感而柔軟的部分時,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如洶湧的潮水,胃部像是被無形的大手攪動。長孫千裡猛地推開司決明,脊背彎曲,吐了一地的酒水和池水,額頭上青筋暴起,好像要把心肝脾肺腎全都吐出來。
“現在吃的下了?”司決明站在旁邊冷漠的看着。
長孫千裡臉色漲的通紅,胸膛劇烈起伏着,用手背抹着嘴唇,“你是不是瘋了?”
“長孫千裡。”司決明的聲音還帶着氣息不平穩的呼吸聲,“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
這甚至不是個問題,司決明這句話砸下來的時候幹脆利落,就像在人的心髒和神經上都敲了一錘,長孫千裡啞了聲。
司決明拽着長孫千裡起了身,将他拉到了寝屋外的小廳,長孫千裡坐在圓桌邊看着眼前的面條。
沉默了片刻,長孫千裡擡手拿起了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
司決明坐在旁邊,盯着長孫千裡,不一會就看紅了眼眶,擡手扶了扶額頭。長孫千裡的所有都刻在了他的靈魂裡,聲音、神情、笑眼、溫度、發絲、就連長孫千裡手指上每一個細小紋路,他都了如指掌,他都視如珍寶。但是長孫千裡自己卻不當回事,他要去死。
平日裡那麼聽話,吃東西的模樣也那般乖巧,睡覺時會把手臂搭在自己身上,會在被窩裡跟自己講悄悄話。心情好的時候還會講講王府裡那些下人的八卦,偷偷在被窩裡笑。他覺得兩個人捂在被窩裡,就沒人知道了,就不算講人閑話了,那般靈動充滿煙火氣,他現在要去死,要将自己抛下。
司決明站起身,背過身時,眼淚就已經滑倒下颚。
宿風守在院子裡,瞧見司決明走出了寝室,擡腳上前,“王爺。”
司決明用力的閉上眼,緩了幾秒,“把高落寒他們叫來,日夜守着他。”
宿風頓了一下,随即雙手握在胸前應了聲,“是!”擡腳離去。
司決明站在漆黑的夜色裡緩了一會兒情緒,表面的平靜看不出他此刻内心的瘋魔,情緒翻騰得時刻都難以平靜下來,甚至尋不見一絲宣洩的出口,就像要将他逼死了一般。
長孫千裡知道自己有多害怕失去他,曾經因為長孫千裡危在旦夕,自己那般痛苦,長孫千裡都能瞧見,可他現在仍然不管不顧地要将自己抛下。司決明真的很想沖進去問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對待自己?為什麼對待自己的痛苦置之不理?
他撒手不管,抛棄一切,死了一了百了,留自己一個人在這世上,那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司決明仰頭望着那高挂的殘月,眼眶濕潤,卻不見淚水流出,好像液體回流,灌到了心髒,“長孫千裡,你死之前應該先把我殺了,而不是将我扔下。”
回到寝屋的時候,長孫千裡已經睡到了床榻上,側卧着身子,整個人縮在一起,彎着脊背。他不開心、害怕、難過的時候都會這麼睡,就像一隻沒有安全感的幼崽。
每次司決明都會把他摟到懷裡,順順他的脊背,輕聲軟語地哄他,直到把他哄開心了,不讓一個人他帶着情緒入睡,獨自抵禦内心的惶惶。
這次司決明沒有,兩人躺在一起,卻又覺得無比遙遠,好像兩人中間有一道厚厚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