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萊頓不得不承認,有些人生來就要與硝煙為伍。
看李維調試狙擊槍簡直是一種享受。他控制呼吸、調整瞄準鏡、設定射擊點,就像是在維修一件珍貴的藝術品,扳機在他的指尖下如同某種柔軟而乖巧的小動物……
“砰!”
沉悶的槍聲響起。德萊頓自覺地擔任觀察員,拿高倍率望遠鏡看了看,說道:“目标未中,偏右1.5米,略高0.2米,左側風速現在約5米/秒,注意修正風偏。”
他一直以來出任的都是文職工作,從未在戰場上與真正的狙擊手合作過,但沒吃過豬肉好歹見過不少豬跑,也學習過相關的理論。
李維的第一槍沒打中,這叫試射。
在正式任務前或訓練中,試射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目的是确保武器、彈藥和瞄準系統狀态正常,并及時根據環境條件對射擊參數進行微調。
“收到,風偏調左6刻度,高度減低1刻度。”
李維的聲音很低,近似自言自語。他重新調整瞄準鏡,這回動作比上次更加熟練了。
如同陳舊的記憶在他的身體中蘇醒了一樣。
“砰!”
又是一聲槍響,雷明頓700的前段冒出一點微不可查的火光。
這一次,正中目标。
李維長舒一口氣,松開手指,肩膀也垂了下來。他的精神緊繃了一整天,到此刻才真正放松:
“怎麼樣?我雖然比不上你們隊伍裡專業的神槍手,但也不算太差勁吧?”
他很自然地從德萊頓的懷裡拿回外套,說道:“謝謝。”
德萊頓沉默不語。
李維瞅瞅他嚴肅的臉,有點拿不準他的态度,試探着問道:“所以後天我能用這把槍嗎……?”
“你覺得呢?”
德萊頓反問,
“如果出了任何意外,誰來承擔責任?是你還是我?”
李維聽這意思,似乎是不行了。本來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如今東風被人攔腰截斷,他的綠眼睛一下子黯淡下來,臉上浮現出幾分焦躁、委屈和失望。
德萊頓覺得他的情緒變化挺有意思,像是因為得不到聖誕禮物、馬上就要扁着嘴對父母哀求撒嬌的小孩子似的。
一個連惡靈都敢威脅的人,身上還有這麼幼稚的一面嗎?
過了年就即将迎來31歲生日的安全局副局長突然産生了一絲詭異的心軟,但該講的話還是要講,而且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軟,他有意加重語氣:
“不管你接下來打算說服我亦或是懇求我,總之别說那種‘一人做事一人當’之類天真的話——你做不到,任何人都做不到,我終究還是要替你收拾爛攤子,即便如此,你也要因為和别人賭氣争個第一,冒這種沒必要的風險?”
李維定定地看着他,片刻之後抱起手臂說:“這不是‘沒必要的風險’。你隻是不夠了解我,把我當成了學會一點膚淺的皮毛就忍不住出去炫耀的青少年。”
“叫我‘長官。’”德萊頓說,“你給我了解你的機會了麼?我倒覺得你把我想象得太好了。”
他拿出手機,點開剛收到的最新一封郵件,展示給李維看:“你去裡世界找惡靈聊天的時候也沒想過先和我打聲招呼。怎麼,那時我們是陌生人,現在你又把我當成會無條件支持你的父親了嗎?”
這段話其實算不上嚴厲,更不用和那些經常無理由地通過大罵下屬來發洩情緒的軍官比了,然而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李維的氣勢一點點弱了下去。德萊頓看得出來,他不是放棄争論了,隻是一時間提不起力氣。
“有煙嗎?”幾秒鐘後,年輕人突兀地開口問。
德萊頓注意到他搭在外套上的指尖正在微微顫抖。
他回想着李維的體檢報告,搖頭說道:“我戒了。”頓了頓,又放緩語氣說,“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李維重複了兩次,但面頰毫無血色,鬓角也出了一層冷汗,顯得半點都不具備說服力。他将外套搭在水泥台上,對德萊頓說:
“我們誰更不信任對方這個話題待會再讨論,我得去一下衛生間。”
還想着“讨論”呢?德萊頓又好氣又好笑,都不想說他,果斷道:“我扶你去。”
“不,你留在這,我自己能行。”
李維很堅決地拒絕了,用力揮開德萊頓伸過去的手臂。
德萊頓注視着他跌跌撞撞跑向靶場廁所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水泥台上的狙擊槍,随後不假思索地選擇了跟上去。
他走到衛生間門口時,聽到裡面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和隐隐約約被水聲覆蓋過去的嘔吐聲。
德萊頓收回搭在門把手上的手,想了想,背靠着門闆等待了一會。
幾分鐘後,嘔吐聲漸歇,隻餘水聲,德萊頓敲了敲門,李維邊洗臉邊說道:“廁所不是我家開的。”
德萊頓不由得笑了一下,推開門。
李維佝偻着腰趴在水池邊緣,手臂、頭發上和臉上全是水。他擡起頭,面色依然很蒼白,但表情比之前好了一些。
兩個人透過髒兮兮的鏡子對視。
李維的眼角有點紅,就像哭過了一樣,不過德萊頓知道他沒有。
也許是PTSD?焦慮症?心身障礙?會和什麼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