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的理智告訴他,這樣劇烈的爆炸,望月朔不可能一點事都沒有。
理智和情感劇烈地拉扯着,直扯得他頭痛欲裂。
萩原研二拉着松田陣平一言不發地沖進了剛剛發生爆炸的大樓。
望月朔和松田陣平的通訊并不私密,是以雖然他剛剛沒有參與進這場對話,卻也全程旁聽了兩個人的閑聊。
他沒法欺騙自己,那樣近距離的爆炸,望月朔會全然無事。可他聽見了,望月朔的身上還好好地穿着防爆服,那樣一點渺茫的、能夠讓望月朔安全無虞的希望……
爆炸的沖擊哪怕隔了20層樓闆依舊劇烈,目之所及的玻璃上都有了裂紋。萩原研二拉着松田陣平沖進安全通道,一步三階地向上跑,仿佛隻要他跑得快一點,再快一點,等他沖到20層的時候,就能看見一個完好無損的望月朔站在終點笑吟吟地望着跑得氣喘籲籲的他們倆,語氣輕快地說上一句:
“你看,我這不是還好好的嗎?”
帶着塵煙味的空氣劇烈地灌進奔跑之人的肺泡,卻在呼出時帶上了幾絲血腥的氣息。萩原研二全然不顧自己鼓噪得快要爆炸的心跳,卻還是在這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奔跑中,忽地紅了眼眶。
他沒法騙自己,望月朔還安然無恙地活着。
事件的結果終于塵埃落定,涉案的兩名嫌疑人一名遭遇交通事故死亡,一名逃逸,而位于忽然爆炸的第二現場的警察們,除了望月朔處于爆炸點正中沒能幸免于難以外,其餘的十一人都因為當時在安全通道内休息,在聽到示警後飛快地跑向樓下躲避,最終保住了性命。
親眼目睹好友出事的松田陣平和萩原研二,被機動隊的隊長壓着放了近一周的假才被允許回到警視廳上班。
望月朔的葬禮并不怎麼隆重,她沒有父母親人,人際關系簡單得一隻手就數得過來。事故發生時哪怕她身上穿着厚重的防爆服,也無法抵擋那樣劇烈的爆炸,更何況爆炸後的烈火吞噬了一切,以至于五人組隻能想辦法為她立了一座衣冠冢。
“明明說好了要一起去泡溫泉的……”
墓碑是十分簡潔的黑色大理石,龍飛鳳舞地刻着“望月朔之墓”幾個字。松田陣平放下手中白色的花束,後退兩步,還是沒忍住跌坐在地上,一雙滿是傷痕的手緊緊地捂住面龐。
那天他同萩原研二不要命地沖進爆炸的大樓,卻在接近二十層的時候被鋪天蓋地的火舌與濃煙阻攔,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面前是好不容易死裡逃生的十一位同僚,哪怕他們沒有直面那場慘烈的爆炸,也俱是傷的傷殘的殘,最嚴重的一個被爆炸的碎石砸中了後腦當場暈厥,全靠身旁的人不離不棄地背着他才從危險地帶撤離。
身為警察的責任感讓松田陣平和萩原研二無法對受傷的同僚視若無睹,他們幾乎是憑借着本能,飛快地在爆炸和烈火侵染得搖搖欲墜的大樓裡,将十一位死裡逃生的同僚帶出。
但有一個人,他們卻是再也無法将其帶出那充斥着刺鼻的硝煙味道的大樓。
在這樣慘烈的環境中,望月朔生還的可能性,比微塵還要渺茫。
“班長,刑事部還是沒能追查到另一個犯人的下落嗎?”
萩原研二挨着松田陣平坐下,平日裡總是因多情風流而顯得缱绻的眸子早已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紅血絲,他有些出神地望向刻着字的墓碑,顫抖着手從懷裡掏出那張被他珍藏了許久的畢業典禮合照,卻在看清合照的一刻,淚水倏忽落下。
五個人,他、松田陣平、班長、降谷零、諸伏景光,唯獨缺少了望月朔。
他們竟然連一張合照都來不及留下。
“刑事部沒能追查到犯人的下落……”
伊達航低垂着頭,往常總被他叼在嘴邊的牙簽被他握在手心,在逐漸收緊的拳頭中紮出淋漓的血漬。
“混蛋!”
高大的男人忽然一拳砸上身側的樹幹,魁梧的身形劇烈地顫抖着:“望月朔他明明那麼優秀……有着無限光明的未來……”
諸伏景光一言不發地摩挲着袖口,那是望月朔在他生日時送給他的一對袖扣,上面嵌着成色極好的琥珀色的貓眼石。青年笑眯眯地将禮物送到他手上時曾說,這對袖扣像極了好朋友的眼睛,于是就買下來送給了他。
可現在袖扣一如當初收到時般完好無損,送他袖扣的那個人卻再也沒法彎着那雙澄澈的灰色眸子同他們有說有笑了。
他喘息着彎下腰去,擡手捂住悶痛的心口。
“這次的案件,我會向上級申請特殊調查。”降谷零嘶啞着聲音開口,他怎麼也無法接受,不過是幾天未見,那個溫柔的、優秀的、偶爾會在他們面前展現出狡黠的一面的望月朔就這樣喪生在一場爆炸中。
這實在太荒誕了,憑什麼制造罪惡的犯人逍遙法外,而心懷正義的警察卻要孤單地被爆炸與火光吞噬。
“一周查不到就兩周,兩周查不到就兩月。”降谷零緊緊地咬着牙關,仿佛這樣就能遏制住自己内心源源不斷的悲恸:“總要有人記得,總要有人追查下去……反正我往後有的是時間……”
初冬的墓園總是安靜又寂寥,寂寥到時間都仿佛凝固。五個身影穿着沉重肅穆的黑色西裝立在望月朔的墓碑前,輕輕地為墓碑的主人拂去幾不可見的微塵,卻突然有瑩白的雪絮從陰沉的天空中落下,直落在黑色的墓碑頂端,而後緩緩地化成一灘水漬。
“下雪了啊……”
幾個人擡眼望向天空,任由這場初雪的雪花落在臉上,觸感輕柔又微涼,仿佛一場缱绻的告别。
他們最好的朋友,望月朔,相識于櫻花燦爛的春,最終定格于飄雪的初冬。
卻終究沒來得及一同去看一場大雪。
時間是公平而殘酷的,并不會為誰而停下腳步。忙碌的人依舊忙碌,繁華的街區依舊熙攘。爆炸案發生的公寓樓已經走完了全部的流程,由新的開發商接手推倒重建,仿佛沒有誰還記得這裡曾經發生過多麼慘烈的事故。
民衆們每天都有新的新聞和報導要看,全世界每天發生的各種事情數不勝數,一個殉職的警察不過短短幾天就在大衆的輿論中消失無蹤,再也翻不起一絲浪花。
“爸爸,望月哥哥他真的……”
小小的少年仿佛對“死别”這個殘酷的詞語沒有什麼實感,在新聞上看到望月朔殉職的消息時隻覺得小腦袋懵懵的反應不過來,直到母親伸出雙臂抱住他小聲抽泣時,他才恍惚間覺得,似乎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離他而去了。
工藤新一有些恍惚地上了幾天的學,直到周末這天,他的父母給他套上一身沉重得仿佛能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黑色衣服,然後牽着他打車來到墓園。
“新一,望月哥哥很偉大,他是為了保護人民群衆的安全才離世的。”
工藤優作輕輕拍了拍身邊兒子的頭,撐着傘轉過一個轉角,一擡頭便看到道路盡頭那塊黑色的墓碑前,正站着一位高挑的黑發青年。
“工藤先生,工藤太太,小新一。”
那青年似乎老遠就聽見了有人來訪的腳步聲,老遠便向這一家三口打了打招呼。工藤優作歎息一聲,撐着傘走上前,輕輕地拍掉青年肩上積蓄了許久的雪花。
“諸伏君今日休假嗎?”
諸伏景光垂着眸點了點頭,耳朵和鼻尖都被寒風吹得通紅,想要像從前與人交往時那樣彎眉扯出一抹笑容,最終卻隻僵硬地牽動了一下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
“工藤先生怎麼知道這裡的?”
工藤優作動作輕柔肅穆地将一捧花放在了墓碑前,又帶着妻子和兒子雙手合十拜了三拜。諸伏景光退至一旁,為這一家三口讓出足夠的空間,卻在三人直起身後,還是沒能按捺住心底的疑問。
而工藤優作似乎并不意外他會有此一問,從容不迫地再次撐開剛剛合起放在一旁的黑色雨傘,将工藤新一往前推了推。
“望月君在入學之前曾經救過這小子一命,如今他……于情于理都有應該領新一來祭拜一番。”工藤優作的聲音不疾不徐,像是在講述一個悠久綿長的故事:“墓園的位置是我向相熟的警察朋友打聽來的,他雖然人在刑事部,但葬禮那天也在場。”
諸伏景光順着他的話回憶了一下,好像那天祭拜的衆人裡,确實有一個來自刑事部的矮胖身影。
“原來如此。”
掃過墓,也祭拜過,工藤有希子拉着眼圈紅紅的工藤新一離開了,工藤優作卻沒有移動腳步,隻與諸伏景光一起并肩在雪中站着,半晌才又歎了一口氣。
“工藤先生是有什麼事想告知我嗎?”
事已至此,諸伏景光多半也猜出來了,望月朔這位敏銳睿智的好鄰居怕不是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對自己說,才會在妻子和兒子都離開了之後還留到現在。
“我想問問,你……你們,對望月朔了解多少?”
工藤優作轉頭看向諸伏景光,鏡片後的眸子直視着青年有些詫異的雙眼。
“我們……”
諸伏景光在這灼灼的目光之下竟少見地有些緊張,而針對這個問題的思考也迫使他越發地迷茫了起來。
他好像真的對望月朔了解得不多,關于望月朔的過去,望月朔的成長,望月朔遭受的苦難,望月朔一些不想被他們知曉卻依舊讓他隐隐有些察覺的秘密……
而他們對于望月朔的過去,除了私自調查過的那場十五年前的事故,别無所知。
于是諸伏景光的眸光也變得沉凝而幽深了起來。
“如果你們對他有過調查的話,應該不難知曉他十五年前經曆的那場事故。”工藤優作頓了頓:“他在那場事故中失去了母親,沉寂了十五年後又回到了警察的視線裡。”
“以他的能力與心性,對十五年前那件事應該不止一次地調查過,那件事直到現在依舊是警視廳内部一件懸而未決的疑案。”
“但望月朔表現出來的樣子,似乎對當年的真相不是一無所知。”
諸伏景光心下一動。
望月朔在警校裡一共出過三次大事故,一次是莫名其妙地中了一種神經毒素而住院,一次是毫無預兆地消失了一周沒來上課,本來憤怒異常的鬼冢教官卻對此事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最後一次則是臨近畢業時,那場震驚警校上下的,警視廳内部事件。
諸伏景光不信什麼巧合,他的感覺向來敏銳,他近乎是野獸的直覺般認為這三次事故,都與十五年前的那場事故有關,并且關系匪淺。
“看來你也覺察到什麼了,不然也不會是這副表情。”
工藤優作擡手拍了拍他的肩:“我隻是一個小說作家,很多事情能力有限,沒法調查得太仔細。不過我能告訴你的是,從望月朔殉職那天直到前天晚上,他獨居的家裡都一直有不知名的人在深夜來來往往。”
“我不清楚那些人是誰,又用意為何,我隻是覺得,望月朔殉職的事情,可能沒有你我想象得那樣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