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安是在黃金周第二天見到媽媽的。

這棟别墅堪稱擺設的門鈴頭一回響起，以至于莉莉安愣了三秒才意識到那是什麼聲音。

而後則是一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進入新時代後，厄裡斯女士從來不穿高跟鞋，因為那會讓她想起中世紀歐洲滿街糞便的模樣——

莉莉安沒有親眼見過，隻是經常從媽媽的話語裡聽到那個已經落幕的時代。

那似乎是個矛盾的時代，貴族們着魔一樣追求繁複的華麗美感，各種神權與反神權作品噴薄而出，一切好像都欣欣向榮，而街道上卻雜亂不堪，頭頂還随時可能有排洩物從天而降。貴族們穿着高跟鞋打着陽傘出門，以躲避來自路面與頭頂的威脅。

光明與黑暗交織的奇特時期。

莉莉安從天台躍下的時候，正好看到穿着高定禮服的厄裡斯女士。立于晨光之中，一襲黑衣在樹木前格外醒目，甚至可以說到了突兀的存在。

這個季節，滿街樹木都是生機勃發的青綠，而媽媽的黑裙就像滴墨水落到了畫布上。

那是種純粹到極緻的黑，與任何生命力都絕緣，隻能讓人聯想到死氣沉沉的墓地。

毫無疑問，厄裡斯女士擁有戰場上淬煉出的殺伐氣質，安靜站在烈陽下的時候，會讓人疑心那是不是前來索命的死神。

可一旦面對女兒，無論是大名鼎鼎的德古拉伯爵，還是威風凜凜的厄裡斯上将，都會變得絮絮叨叨起來。

有時候莉莉安懷疑自己父母和别人口中那雙可怕角色是不同的人。

看到女兒之後，厄裡斯女士熱情地張開懷抱：“好久不見，親愛的，想媽媽了嗎？”

然後被莉莉安熟練地閃身避開了。

“你裙子上有羽毛，會紮到我。”莉莉安冷漠地說。

厄裡斯女士像具移動的美麗屍體，臉色蒼白、魚尾裙破碎、禮服從頭黑到腳，仿佛正要盛裝出席誰的葬禮。

但面對女兒的時候，她的表情總是格外豐富，毫不在意地從裙子上拔下一根毛，說：“親愛的，這是天鵝毛，看看，多漂亮呀。”

莉莉安隻瞥了一眼，轉而看着她的裙子，陳述道：“媽媽你這身衣服穿得好像出殡。”

“哦，謝謝甜心，我也這麼覺得。”厄裡斯女士感動得捂住沒有心跳的心口。

“……”莉莉安問：“媽媽你到這邊來幹什麼？”

“當然是來看你呀，寶貝兒。每次隻要媽媽不給你打電話，你都不會主動找媽媽，真是讓人寒心。”厄裡斯女士将手上的包遞給裡克管家，自己往别墅裡走：“這次沒有提前告訴你，就是想給你個驚喜，怎麼樣，開不開心？”

莉莉安：并不。

但她沒有說出來。

媽媽高調地走在前面，頭也沒回打了個響指，莉莉安意識到什麼，轉身望過去——

一排人。

一排打扮得奇形怪狀的人。

整整齊齊出現在大門前，擠入莉莉安的視野中。

見到大小姐之後，又整整齊齊朝她鞠了一躬。

随着他們的動作，左手邊第一個人的牛仔帽差點掉下、第二個人胸口的辣椒項鍊垂到空中、第三個人的熒光小辮子蕩到胸前、第四個人的回形針耳墜晃了足足四個來回……

莉莉安心如死灰捂住臉。

要命，媽媽的浮誇設計師團隊又來了。

上次他們出現，給莉莉安設計了一款高調到無以複加的哥特風長裙，宴會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伯爵家的女兒，莉莉安整場宴會都不得放松，身子都挺得僵硬了。

雖然平心而論，盡管他們自己的打扮風格怪模怪樣，但給莉莉安設計的禮服确實好看。

不接地氣的那種好看。

完全沒法在日常中穿。

莉莉安的腦子裡飛速羅列出在仙台的日程安排，并沒有出席宴會這一項，便轉過腦袋問：“媽媽，你把他們帶過來幹什麼？”

“當然是設計新衣服啊。”媽媽微笑着說：“寶貝女兒在仙台受苦了，剛剛在路上都沒見到幾家像樣的服裝店。這次過來，當然要給你做幾件漂漂亮亮的衣服了！”

莉莉安解釋道：“媽媽，我平時要上學，學校發了制服。”

“所以放學之後就要穿自己的漂亮衣服呀！”厄裡斯女士答得理所當然。

莉莉安放棄了糾正媽媽的思想。

十多分鐘後，她配合地量完最新尺寸。

然後坐到旁邊聽那些米蘭來的設計師争吵。

他們每次都這樣，開工之前要先吵上一架，然後各做各的，再時不時問一下大小姐的意見。

然後又吵一架。

循環往複。

明明又不止做一套，天知道他們為什麼那麼熱衷于說服别人。

可能藝術家們就是這樣的吧。莉莉安撐着下巴想。

莉莉安其實并沒有很特别的品味傾向，畢竟世界上的衣服那麼多，她才不想把自己限定在單一的款式裡。

不過這次大概是因為到了日本的緣故，那些個性充足的設計師們吵了幾次後，除了日常便裝之外，不約而同決定做套浴衣——

“到時候大小姐可以穿着浴衣去看煙火大會呢！”

聽到這句後，本來正懶洋洋喝着番茄汁的莉莉安差點嗆到。她連着咳了好幾聲，又及時扯了張紙捂嘴，免得被人類設計師們發現自己喝的是鮮血。

等好不容易平息下來，莉莉安望向前面那片忽然安靜下來的設計師，竟然莫名生出一種心虛？

之前和橘子頭說好一起在夏天去看煙火。

又在這樣的場合猝不及防被提醒了。

明明這些人都不知道的…嗯，對，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和橘子頭的約定，煙火大會就是場很有名的活動而已，每年有那麼多人參加，所以聯想到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沒有人會特意去思考莉莉安和煙火大會的關系，更沒有人會想到她已經和别人約定好去看了，沒有。

如果她剛剛表現得沒有那麼奇怪的話。

莉莉安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反應有些過激了，平時她很少這樣失态的。

好在現場沒有人追問，隻有媽媽投來一道難以分辨的複雜目光，眼底似乎有抹笑意。

隻對上一秒，莉莉安避開了媽媽的視線，轉而和那些設計師們聊天：“我還沒穿過浴衣，你們要設計得好看一點。”

……

撒旦，這就是沒話找話嗎。

莉莉安臉上最常見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最常說的話就是沒有話，大部分人對她的印象都停留在冷臉美人上。所以很明顯，今天她的表現有些過于活躍了。

媽媽試探地問道：“莉莉安是已經和誰約定好去看煙火大會了嗎？”

真不愧是親媽，一猜就準。

莉莉安自暴自棄捂住臉，大聲回答：“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