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迷霧森林，雨依然還在下。但是高聳入雲的樹木已然不在，兩側隻剩一些常見的青松、柳樟。

他們終于離開了來複村。

“想不到衛姑娘還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執劍兔鼻頭翕動，還在回味她剛才假裝吓大手一事。

一事了畢，衛水蘇松快許多，她兩手遮在眼前擋雨，“是說不像我嗎？按執劍的印象，我是什麼樣的？”

“嗯……感覺衛姑娘平靜又溫和？”被這麼一問，執劍兔竟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

她以前騙了義父，害義父受苦，是個壞女人。

可她又說自己會努力彌補，那就是個知錯能改的壞女人？

嗯……她符術一流，又勤懇認真，是個優秀的大道者。

她對深陷困苦的人都伸以援手，所以她是一個善良的人吧？但一個善良的人方才怎會想要殺害别人呢？

執劍兔弄不明白了。

看他一副糾結矛盾的樣子，衛水蘇覺得很是可愛。

她垂眼輕輕地笑了，“我沒有你想的那樣溫和，生氣了也是會發脾氣的。”

執劍兔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且慢！等等我！”身後又傳來那道滄桑枯朽的聲音，兩人一兔詫異地回過頭。

“風婆婆？你怎的跟出來了？”衛水蘇微蹙起眉，“你這樣沒事嗎？”

她記得風婆婆說離開村子是會化為塵土的。

風花擺了擺手，擡袖抹去臉上的雨水，眼神堅毅，“我不回去了，永遠不回去了。”

衛水蘇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她擡手一指，“走過那片小樹林才是真正地離開來複村。我就喝了一點點泉水，興許沒什麼事呢。”

“婆婆，你這是心存僥幸。若當真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那就出事吧。”

衛水蘇一時失語。

風花低下布滿皺紋的臉，“我……唉，我總是如此，明明覺得大手他們做錯了，卻又不忍心他們受到懲罰，反複來回地讓你們感到苦惱。”

“婆婆你沒錯，畢竟還沒到一命抵一命的時刻，我隻是氣不過，所以想吓吓他。”

風婆婆捧着心口，“大手吓沒吓到我不知道，可把我給吓壞了。唉，反正……我就是希望能義無反顧一次，就讓我試試吧。”

“或許會死的，婆婆。”衛水蘇總是直言不諱。

“那就死吧，”風花彎起映着水光的眼睛，看似坦然的話語中帶着興奮的顫動，“我想明白了，反正人遲早都會死，就帶我多走一段路吧。”

衛水蘇和簡祁相互看了一眼，尊重她的抉擇，“婆婆你若感到不适千萬要開口，我們馬上送你回來。”

“诶，好！”

滿是褶皺的臉上開出一小朵一小朵的花，自從決定離開村子以後，風花從未如此明朗地開心過。

隻單純地期盼做下選擇後好的一面，原來眼前的風景便能開闊這麼多。

她一路跟着衛水蘇他們，走進小樹林，穿過小溪流，踏過濕哒哒的泥草地……這裡好像和後山也沒有太大的區别，草是草的樣子，花也是花的模樣，但因為初次相見，一切都顯得新鮮有趣。

身上落下的雨溫熱輕柔，幾人折了寬大的葉子遮雨，衛水蘇一路和風花講師門裡的趣事，好比說，以前小喬師姐教她縫衣裳，結果她縫得太松，南星師兄穿着去爬了個山就裂開了……風花聽得津津有味。

然而走着走着，風花的心髒突然感到一陣抽痛，就像是被誰突然捏緊一般，可她沒有開口。

再繼續前行，她的腿腳也開始泛疼，風花假裝自己扭了腳，走慢了許多，在衛水蘇擔憂的眼神中，仍然什麼也沒有說。

直到快走到樹林盡頭時，風花癱軟在地。

衛水蘇當下便要将她背起，風花卻擡手制止了她，“抱歉，給你們添擾了……我一直在給你們添擾。”

“并非如此，婆婆，是你照顧我們更多，”衛水蘇心緒很複雜，她輕聲回道，“婆婆，我送你回去吧。”

風花依然搖頭，這一夜，她搖了許多次頭，這是最堅定的一回。

“我隻是有點走累了，困了，我睡一會兒，等下就起來。”

衛水蘇握着她滄桑顫巍巍的手，感受到脈搏跳動逐漸變得微弱。

簡祁走過來蹲下身，伸出蒼白的指節抹去她眼前的雨水，聲音緩慢而輕和，像是從遙遠的山谷中傳來，“快到了。等婆婆睡醒睜開眼，我們再走上一段路，就到了。”

是嗎？原來快到了嗎？快到了啊……

風花笑着閉上了眼。

她真的隻是困了而已，年紀大的人就是這樣，總容易感到疲憊，等一覺醒來，精氣十足，一定就能繼續前行了……就睡一會兒吧，一會會兒就行……

雨水滴滴答答打落在衛水蘇為她撐起的葉片上，濺開時的小水珠落在她身上，依然暖意融融。

風花再次睜開眼時，天空已經變得晴朗，仿佛昨夜的風雨隻是一場夢，耀眼的光照得人眼睛刺痛，她擡手遮掩。

衛水蘇歡喜的聲音傳來：“婆婆，你醒啦！我們繼續前行吧！”

“嗯……好。”

不知是不是因為睡了個好覺，她的身體變得輕快許多，渾身舒爽自在，像是要飛起來了一般。

上天終究還是憐憫她了。風花眼含熱淚地想。

小心翼翼越過樹林的邊界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風花甚至感覺自己整個人變得更加靈巧了。

“我走出來了！”她看着自己的腳驚呼。

衛水蘇笑道：“是啊婆婆！”

風花抹掉眼角的淚水，半哭半笑地看向衛水蘇，“我們可以一起繼續走了。”

于是他們不斷地往前走，一直一直往前走，小徑的盡頭是一片寬闊的石岸。

石岸前，是一整片看不見邊際的水……那是水嗎？那是水吧……它們擊打着岸，發出響亮的聲音。最重要的是，它們和天一樣藍。

風花一時張不開口。

身旁的衛水蘇笑着牽過她的手，“婆婆，來。”

她牽着她往前走，從青草絨絨的小坡上走下去，踩到一片黃白的細土。

風花彎下腰看，風一吹就能拂起的細土中摻雜着亮晶晶的小石子，石子上有着或赭或藍的奇異色塊。

她撿起一塊捏在手中，指腹被硌得凹下去一角。

涼冷的風撲在臉上，将淩亂的發絲向後撩撥，風花望着遠處撲上來又嘩嘩退下的水，忽地有些瑟縮害怕。

身側的衛水蘇拉着她繼續往前，一直走到那些細碎的土變得堅實、濕涼的地方。風花下意識想往回退，衛水蘇沒有松開手，她彎腰将鞋履脫下，單手拎着兩隻鞋向她揚眉。

風花猶豫了下，也把鞋子脫下來。赤足剛觸到土地時感受到的冰涼激得她一個哆嗦。

他們繼續往外走。腳下的土地平實堅硬，和前面那片松軟的地方截然不同。

靠近岸邊時，近看有些渾黃的水翻湧着撲身而來，風花驚得一時忘了躲，呆愣愣地由着它沖過自己的腳丫，又從腳縫間溜退回去——癢癢的。

原來這就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