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從額側滴滑下來,手指與手指之間有一種溫熱的粘膩。
夏天即使隻剩下個尾巴也依然灑下許多炎熱。
聞人赤華斜倚在躺椅中,陽光被葉片切碎,星星點點、重重疊疊地落在他臉上,身旁的丫鬟則微弓着身子,輕輕為其扇着涼風。這種空氣窒悶、人散漫溫吞的感覺,他甚為滿意。
隻可惜再平靜的水塘也會掀起波瀾。
“公子,有位老婦人求見。”長廊下,窈窕的少女微擡着下巴。
聞人赤華将頭後仰,倒反着看向她,嘴角噙着若有似無的笑,“找我?”
“是的。”
“嗯……”他翻轉過身,将下颌抵在胳臂上,略微思索一番後開口道:“帶過來吧。”
廊上的青藤纏繞交錯,綠蔭下,一名蒼老但并不佝偻的女人走來,她衣着素淨,眉宇間蘊着和藹可親的笑。皺皮堆疊的手将鬥笠向上一擡,半張臉露在日光中。
“我叫慕雲,從鴨掌山來。聞人家的小公子,替我算算時間輪盤如何?我将用你視若珍寶之物交換。”
聞人赤華坐在玉石桌案旁,撐着下巴,“婆婆難為我了,我一個遊手好閑的纨绔子弟,年紀又輕,何德何能知曉什麼時間輪盤的所在。”
“我已活過數十載,早明白這世間萬物不能光看皮囊,機遇有時決定命運。聞人家的小公子年少時曾有一段趣聞,雖說如今已鮮有人知……人命你算不來,像這種死物,難有比你算得更準的。”她說得輕緩而肯定,無半分猶疑。
聞人赤華依然笑着,隻是笑意淺淡了幾分,“婆婆才是人不可貌相。”
“咳,”慕雲有些羞赧地握拳在嘴邊咳了一聲,“年紀大了,多少有些人脈。”
聞人赤華不喜歡窺探時運,那會讓他一連數日難以安眠,但她的承諾讓他很是好奇,“婆婆要用什麼換?”
慕雲笑,“我把我的傻徒弟嫁給你做媳婦要不要?”
“婆婆……”聞人赤華彎眯起眼,“你真愛說笑。”
慕雲的臉上多了更多風霜雨雪的痕迹,它們将溝壑侵蝕得更深,笑起來時臉上層巒起伏。如今,這些山脈徐徐展開,彼此又分離。
她目光深深,“當你走投無路時,隻有我能幫你,而如今也隻有你能幫我,你記得這點便好。”
找天命師算另一位天命師的未來,慕雲選擇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摯友,相信她對星辰的領會和寓言的推演無人能及。
撂下豪言後,慕雲并沒有離開。她兩袖空空,以借住的名義待在了應榮府的小院中——這是聞人封陽應允的。
聞人赤華愛尋樂趣,也怕糾葛。而聞人封陽聽到弟弟會陷入困境,以防萬一決定留下這名怪裡怪氣的老妪。
慕雲就住在聞人赤華不遠處,平日在庭園中活動筋骨練練身,赤華路過時會和她攀談幾句,畢竟他是聞人家最閑的人。
“婆婆你都這麼老了,你徒弟豈不是也一把年紀?還需你操勞?”他坐在大哥為大嫂做的秋千架上,晃晃悠悠。
慕雲收回拳手,哈哈大笑,“她還很年輕呢,比你都小。”
慕雲攤開手,掌心間流轉過清涼之氣,她的皺紋都變得溫柔,“她同玲珑心竅的小公子你不同,做事過分認真,有時連玩笑話也聽不出來,白白受人恥笑也無知無覺。
“我的弟子們日日待在山上,野慣了,向來任意肆為,她吧,從小心眼不同,又犟,更是如此。”
聞人赤華想到個仰着脖子走路的小姑娘模樣,她的鼻孔中不斷地發出“哼”聲,冷視萬物,他一笑,“聽起來似乎有些驕矜。”
“何止,”慕雲鼻頭蹙皺在一起,“簡直驕橫!”她大笑起來。
簡直驕橫……多像師父會說的話……這就是師父會說的話……
離開水雲宗的這些日夜裡,衛水蘇一直像一葉失去帆槳的小舟,找不到方向,用兩隻手稀裡糊塗地亂劃,而今終于追到了師父的衣角。
師父曾經到過這裡……和站在她面前的這個人說過話……他們是如此接近。
衛水蘇莞爾一笑,肩膀慢慢放松下來,慶幸師父聽起來還是和往常一樣。
聞人赤華也望着她笑,歪過的腦袋搭在門上,他的眼漸漸望得遠了,“後來銀竹被擄,承慕婆婆所救,我便做了那次蔔算,”他俯身笑極,黃花柳都跟着顫動,“不曾想她的徒弟又找上門來。所以她那個傻徒弟已經獲救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