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起身來,故作失憶,問目光複雜的長老:“這是怎麼了?”
“你不敵大妖,被迷惑心智,現在隻需好好休息。”
“嗯,”他一副毫不起疑的模樣,又道,“我要閉關沖化神境。”
長老求之不得,自是同意了。
慕衍沒說假話,他的确一心成神上仙界,在那時無人再能攔他了。
先前他贈過耳飾給甯姻,上面融了他的魂息,既可在性命攸關時護她周全,又不必擔心找不到她。
而他閉關修煉,并不知道外界沸沸揚揚傳着他的婚約,未婚妻是仙門世家,雙方連生辰八字都交換了。
一年多過去,他隻隐隐摸到門道。
修煉一事不可急,但他不想讓阿音等太久,難免心急了些。
于是他又被魇住了。
項鍊和手帕不知被長老放哪去了,無歡草的香爐也被撤了,當他從夢中脫困時,陷入了長久的失神中。
原來,因愛鑄成心魔是真的。
這般想着,忽而遭受反噬,唇邊溢出血迹,心神俱震。
他合眸重新入定,穩定氣息,自視丹田,還好,不至于走火入魔。
但是直到後來他才知道。
原來當時的反噬不是因為心魔,也不是因為修煉過急。
是因為融了魂息的耳飾被主人棄之如敝屣。
第三年,化神成功,天梯為他敞開,慕衍破了魂魄上的印記,遵循天意上仙界,入九霄殿。
珠簾後的白衣仙首輕笑了聲,“三年化神,天賦不錯,功德圓滿,你想要什麼封号?”
“渡塵吧。”
普渡塵世,渡塵仙尊。
而他的紅塵,也在那繁華人間中,等他回家。
封号登記入仙界典籍,他也擇選了殿宇。
瑣事完畢後,他迅速下了凡,但慕衍并未想到,那時仙凡兩界時間流速還未被仙首調節一緻,人間又過了兩年。
而他循着魂息去尋阿音的途中,接到了凡人祈願。
本以找甯姻為首要之事,但當知曉邪祟作亂的地點在他們二人初見處時,他有了片刻遲疑。
也罷,渡塵麼,僅此一次,路上還可以買賠禮,畢竟平白無故讓人家等五年,估計有得哄了。
解決完那邪祟後,他循着魂息,卻見是在當鋪。
怔愣許久。
慕衍垂眸買下那耳飾,詢問鋪主,果然已不記得顧客了,他逼着自己冷靜下來。
阿音不會死的。
心魅永不叛所愛。
不會有意外的。
他頓了許久,才又往宗門去了。
宗門依然張燈結彩,慶祝他獲仙首所賜的封号,也慶祝錦繡繁花的未來。
“果然還是貴宗慕衍仙人根骨極佳啊,恭賀。”
“不知何時能看到渡塵仙尊的喜事呢?”
他步伐一頓。
易容術信手拈來,他走過去,輕聲問:“慕仙人竟是有婚約麼?”
那修士倒是熱心,答道:“庚帖都換了豈能有假?都五年啦。”
氣到極緻時,他竟是想笑的。
随後踏破虛空直至長老的寝殿。
一息後,長老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人,全身已被捆縛住,輕歎:“你想起來了?”
慕衍不答,壓抑着内心的沖動,一字一頓地問。
“阿音是不是回來過。”
他時常如此,帶着答案問問題,父親身為掌門諸事纏身,一年見不了幾次,母親對自己也嚴苛,告訴他要肩負重任。
但這次,他甯願自己是自作聰明,猜錯了。
“慕衍,我們是為你好,仙妖殊途,日後你再悔就來不及了。”
“你的婚約我們自會廢除,本來這在當初也隻是讓那妖知難而退的手段罷了。”
知難而退的手段。
修煉時的反噬。
在當鋪的耳飾。
當時受反噬,距閉關有一年多,想來孩子也有一歲了,她便将慕惜甯先托付給别人,隻身一人來打探消息。
那個時間點,他若沒記錯的話,恰逢宗門招新。
她化為凡人,重修仙道,通過層層選拔入宗門。
為防有歹人混入宗門,他記得有一片池水新弟子必過,妖魔下水會如烈焰焚身。
她本質是妖,卻要忍着疼痛過池。
烈焰焚身毫不在意,為見所愛以身涉險。
最後破萬難入了宗門,打探他的消息,她得到的隻會是閉關待成神的消息。
以及那個荒謬可笑的婚約。
心魅永不叛所愛,生殺予奪毫無怨言。
所以在她看來,他抛棄她了。
她扔了耳飾,耳飾墜地的那刻魂息受創,他遭反噬。
而後耳飾被人撿到當了。
——“你好像沒對我說過你喜歡我。”
不知哪次除完妖後,她忽然提起。
——“待我成神後,我辦一個隆重的婚禮迎娶你,三書六禮任何一環都不缺,到那時我再說,如何?”
——“好啊,蒼天作證,你不能騙我。”
甯姻,得知這些的你,會恨我嗎?
他打了個響指,方才一切都被長老轉瞬忘掉,他又往牢獄去。
一間間看過去,直到元熙出現。
“你也是心魅,能不能找到她?”
“我可以救你出去。”
元熙笑了,“你還真上仙界做仙尊去了啊。人都死了,你又在這兒裝什麼癡情人呢?”
威壓忽降。
他淡道,“什麼叫死了,說清楚。”
“死了就是死了啊,自爆妖丹,護下你們那個女兒。”元熙對于曾經的朋友自然有感應,此刻見他面寒如霜,隻覺莫名的暢快,“數千妖魔屠城,你讓她怎麼活?”
“慕仙尊,你現在如此高貴,你可知她為你來過這裡當弟子?知道你的婚約後,她請辭,哪知你那好父親和長老早認出她是誰,拿出她之前送你的什麼項鍊,說她的生靈心都被你交出來了,要殺了她。”
…什麼生靈心。
然而,元熙不給慕衍思考的時間,繼續幸災樂禍道:“她逃了還四處被追殺,魔界也不收留她,瞧瞧,多慘啊。”
“早知她會死,還不如當初讓她死在我手裡。”
忽然,脖子被掐住。
元熙絲毫不慌,但随着那隻手的收緊,說話還是艱難了些:“你……不能殺我,我可以…幫你…找…到轉世的她。”
手一松。
元熙咳了幾聲,眼見着面前青年黑氣纏身。
這是……堕魔的預兆。
“她什麼時候死的。”
“不久前吧。”
慕衍忽然笑了聲。不久前啊,他去除邪祟了。
明明她可以不用死的啊。
黑氣愈發濃重,他無所顧忌地哂笑了聲,是魔是仙重要嗎,反正她不愛他了,反正她死了。
牢獄的鎖被斷開。
一道仙法飛向大門,封閉了宗門。
咔嚓。咔嚓。咔嚓。
一道又一道鎖斷開。
宗門牢獄關的都是窮兇極惡的妖魔,但那又如何。
反正他也是魔了,反正他已經神堕了。
妖魔總歸不會再是殊途了吧,阿音。
我幫你報仇,阿音。
夕陽西下,火燒雲格外的豔麗,就像這地上綿延不絕的鮮血。
弑父殺母,殘害同門,放妖魔禍害世人。
一道又一道的業障出現在他身上。
他這模樣,便是下了黃泉也不配靠近甯姻,畢竟她永遠勇敢純粹、善良熱烈。
他沒找到手帕,大概被燒掉了。
好在項鍊還在,隻是有了些破損,握劍殺人穩得不行的手,卻顫抖着為自己戴上這項鍊。
人殺得差不多時,杏花香飄來,斷念劍鳴,白衣仙首隻是看着他,“渡塵,你可知罪?”
慕衍笑了聲,“我有罪,但她不該死。”
穆時動真格時步步緊逼,仿佛連空氣都成了他無形的刀刃,青年又一次渾身浴血。
阿音,若有下輩子,你千萬别再愛上修士了。
卻在緻命一擊襲來時,項鍊斷了,擋下這一擊,同時他被熟悉的妖力轉移走。
——“上古大能留下的,關鍵時刻可保你一命。”
世人皆道,生靈心碎片可操縱衆妖魔,生靈心可抵神之一擊,心頭血泡養一年的法器也可抵神之一擊。
而經心頭血泡養的法器氣息又與生靈心過于相似。
當年那群人沒能通過碎項鍊殺了甯姻,那便是說,這項鍊是經心頭血泡養而成的。
騙子,根本不是上古大能留下的。
他活下來了。
然後呢。
他連她送的最後一樣東西都沒保住。
元熙說自爆妖丹後再轉世的她不好找,那他活下來做什麼呢。
記得有年她閑來無事教了他傀儡術,還誇他天賦高。
他扯了扯嘴角,指尖微動,傀儡顯現。
模樣、性格一緻。
他盯着這熟悉又陌生的眉眼,輕聲命令。
“殺了我。”
傀儡閉上了眼,沒動。
因為傀儡不能弑主。
算了,再等幾年吧。
萬一元熙真的找到她了呢。
隻要再見她一面,他便甘心去死。
此後他不厭其煩地造傀儡,卻從不觸碰,但在傀儡表現出一絲不像她時,便會出手毀掉。
後來他又造幻境、入夢境,卻因深知這是假的,從來難以沉湎其中。
仙首留下的傷口難以愈合,他遮掩着自己的氣息苟延殘喘活了兩年。
直到,元熙出手要殺他們七歲的女兒。
這些年,他隔半年會去問一次元熙有無甯姻的下落,但元熙不知道的是,他分出了一抹神識一直跟着她。
在聽到元熙對慕惜甯說的話後,他才知道,原來當年阿音生剝生靈心護慕惜甯,而元熙在找的一直都是遮掩了氣息的慕惜甯,目标在甯姻的生靈心碎片。
而自爆妖丹又生剝生靈心的後果便是,即便同為心魅,甚至曾為好友,元熙也找不到甯姻了。
他本想等元熙搶到碎片時搶回來,對于那個所謂的女兒,全無感情。
可穆時出現了。
穆時救了慕惜甯,殺了元熙,将元熙的生靈心化為齑粉。
而慕衍,在他走後,碾碎了元熙的魂魄。
元熙永無來世,而這道業障加身時他被痛得跪坐于這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