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甯,你要不要下人間……”
推門便見慕惜甯正抓着一個與仙首一模一樣的人的手腕,雲錦後半句聲音一低,“…一趟?”
慕惜甯松開手。
他起身,又往客室去。
慕惜甯看着他離開,雲錦見她目光始終不移開,讷讷開口:“甯甯,再如何……你也不該找替身啊。”
他腳步一頓。
慕惜甯眉心一跳,扯了下嘴角,微哂道,“在你心裡我是這樣的人?”
雲錦點頭。
他似乎模糊笑了聲,轉過身來,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慕惜甯也被氣笑了,她盯着洛桉,一字一頓地開口:“不是替身,是我的傀儡。”
他一時無言。
腕上銀線一動,察覺到動靜,他擡眸看了她一眼,終是無奈,扮演起了乖乖聽主人話的“傀儡”,走回她身邊。
雲錦頂着這個和仙首一模一樣的人的目光,說話都變得拘謹了起來。
“嗯……就是最近人間又私下流傳着禁術一類的,還有幾個仙門召會在商量着什麼,我估計是在想重提大會的事。”
少女輕嗤一聲,“怎麼,又想啟用落召榜了?”
洛桉輕瞥了她一眼。
慕惜甯莫名心虛,收了自己剛才的語氣,淡淡道:“人間用禁術的,殺一儆百即可,這還需要我下人間?”
雲錦聲音越說越小:“仙門百家都以為仙首死而複生便是用了換命邪陣,各門派……都有人在用。”
慕惜甯忽然笑了聲。
這就是當年九霄殿内他布下皓旻誅邪陣救下的人。
也是千年前她未曾見過的諸神之戰他舍去一半神心救下的人。
茶盞相碰的聲音喚回她的思緒。
她擡眼,正撞上他的目光,那雙眸中似是無波無瀾,但細細看去,又好像藏了什麼情緒。
“世人有好有壞。”秉性如此。
仙首一定知曉其中道理,但還是這般去做了,便說明他心甘情願。
而你,也不該太過執着。
雲錦不懂話題是如何跳到這裡的,正疑惑着,便被某個“見色忘義”的人用仙力“請”出去了。
大門緊閉。
雲錦:……
而殿内,她又問了一遍:“你為什麼堕魔?”
“不想做修士了,”他異常的平靜,好似對此不以為意,“這種事你應該見得不少。至于業障纏身,自然是殺了太多人,剛堕魔那會兒比較瘋。”
“你現在看開了?”
他笑了聲,“滅了人的魂,無間地獄走一遭,還有什麼看不開的?”想着方才慕惜甯的神情,他又開玩笑補了一句,“我不是說過麼,你的傀儡等着回去化解業障入輪回。”
慕惜甯本想追問他何至于滅人魂魄,卻在聽到他後半句後拿茶盞的手一頓。這隻一刹。
随後輕挑了下眉,她反嗆回去:“嗯,你主人準備帶你一起下人間。”
“好。”他應得平靜,某些稱呼就當左耳進右耳出,反正某個人也不是第一次無法無天了。
看着他喝茶,慕惜甯似是還沒逗夠人,又悠悠開口:“桉。”
喊疊詞像女子,加“阿”又太奇怪,幹脆省了姓。
他眼都不擡,隻問,“怎麼突然這麼喊我?”
“不喜歡?”少女笑着曲解他的意思,又開始在傀儡的身份上做文章,“這樣,你喊我一聲主人,我都聽你的。”
也不知是在借着這個機會逗他還是逗穆時。
“……”大逆不道。
她似是才想起來,毫不在意他的沉默,隻道,“對了,我叫慕惜甯。”
“嗯。”
也不知為何,慕惜甯心情似乎變好了,狀似無意地閑聊着。
“你有過心上人嗎?”
“不記得了。”
依舊避重就輕。
“你記憶缺失很多?”
“名字都忘了,你說呢?”
慕惜甯略微一頓,似是沒想到他是這個語氣,但依舊不大在意,又提出帶他逛逛清塵殿。
有的事情,即使是換了個身份,也變不了。
比如他時常拒絕不了慕惜甯。
清塵殿其實沒什麼好逛的,于是兩人後來又去靈池看了看,她還讓他入靈池溫養身子,這的确有助于安撫那些業障,但他還是拒絕了。
其一,不合禮儀。
其二,他懷疑慕惜甯覺察出什麼了,隻能盡可能避免露出破綻。
更有甚者,她解了九霄殿的結界帶他進去了。
也是這時他才想起,那間屋子裡的卷宗是他自削仙籍那日留下的。
他也才知道,後院那棵梅樹依舊常開不敗,卻是慕惜甯在以仙力滋養。
有過片刻失神,但很快恢複平常,應了邀約陪她飲酒。
猜也猜得到,她抱着灌醉他套話的心思,但事與願違,她酒量依舊沒長進多少。
最後又是他無奈開傳送陣送人回去的。
這樣惬意的日子過了幾天,雲錦便查到了些眉目,于是總算下了人間。
下人間第一日,她找了個客棧,一睡就是大半天。
畢竟這幾日為了下凡她處理了很多事,夜以繼日地忙,加上她雖成神但習慣了睡覺,難免覺得困乏。
洛桉則出去搜尋消息,據雲錦說,這些禁術一類的自有黑市流通,要是能一次性解決就更好了。
然後他便看到了少女不知何時寫下的緻仙門百家和民間凡人的傳書。
“千年前舍一半神心救世人,修建天梯,放長安燈。
行走人間,管理仙界,功德無量,成神千載。
吾師劍本名斷念,用以絕塵緣,而其兩次于皓旻誅邪陣上殉道。
三百年間,為衆所忘。
如是百仙之首,未嘗動用邪法,為除凡塵禍患,永無輪回。
謹以此書為懷、為誡。”
落款僅“惜甯”二字。
以此書緬懷師父。
以此書勸誡修士莫入歧途。
她還真是長大了。
既然已經能古井無波地寫下這些,或許執念當真消解了些。
他勾了下唇角,正要往客棧去,便聽有人喊他:“洛桉。”
第一次這麼正兒八經地喊。
他循聲望去,便見夕陽西下,少女在閣樓之上,搭在欄杆旁,沖他彎了彎眉眼。
恍惚間,他忽然想起,在她及笄後某次一起下人間,處理完祈願正好趕上什麼節日,人有點多,被沖散後他閑散地逛着街,等着慕惜甯用玉簡聯系自己。
說來那次還挺巧的,她難得忘了帶玉佩,所以定位不到人。
然後在某一刻,有人喊他師父。
他回眸,便見閣樓之上,她搭着欄杆,沖他笑。
欄杆朱紅,她一身暗紫,卻比任何顔色都要鮮豔,仿佛成了天地間的唯一亮色,宛如玮奇的寶藏。
閣樓最高隻有三層,她身後的燈依次亮起,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她有意為之,将她的面容照得十分清晰。
他身邊人來人往。
少女傳音過來:“師父,這回我可沒走丢。”
現下想來,他們之間的回憶的确太多了,他不算個很念舊的人,但這樁樁件件卻記得格外清楚。
到後來,連他都不确定自己是何時動的凡心。
他斂眸輕笑,将方才那一幕印入心底,才又回道:“怎麼了?”
慕惜甯一揮手,靈光煙花綻開。
“探消息辛苦了,送你的。”
他安靜地看着煙花綻放。
唯有他一人知曉,在這一刻,他動搖了。
他有點想留在這凡塵間了。哪怕他本該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