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初見(上)
由北晉王暗中所托,運送糧草的隊伍在抵達臨渝關之前就做好了受襲的準備,隻待時機分散開來,再另有所謀。
當時,真正運送糧草的一支繼續前行,其它則就地化整為零,皆作誘敵之用。
沈行洲所在的一支行軍隐入荒漠,為免打草驚蛇,别說南京城了,就是天京内行廠派出的人也與他們失去聯系長達兩個月,等消息再傳到南京,便花了更久的時間。
等沈行洲一行完成自己的任務,順利抵達天京,他才知曉自己的母親長公主殿下,竟自作主張,在南京為他娶了一房男妻。
皇帝對這個助自己奪位的皇妹十分包容,看她的兩個兒子也很親近,于是親自見了立功歸來的沈行洲。
關于定興侯府最近發生的事,他已經知道了不少内情,也派人去尋過廣幽子,隻可惜人去晚了一步,撲了個空。
當年新帝繼位,國師功成身退,皇帝是默許的。
隻是誰也沒想到,廣幽子這一雲遊,竟然完全失去了蹤影,直到最近,皇帝才從旭元長公主那裡得到了自家國師的消息。
皇帝如今年富力強,正是大展宏圖偉業的時候,但十幾年前的事情還有後顧之憂沒有解決,這些不确定總讓人心生不安。
廣幽子離開天京的原因,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但到底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他還是希望廣幽子能夠回朝。
得知長公主選這媳婦,是因得了廣幽子的卦,皇帝便有了不小的興趣,等聽聞對方是個小門小戶出身的庶民,他十分滿意。
“伯川也莫要怪你母親,她是擔心你才這般行事,聽聞那孩子是廣幽真人看過的,想來是個不錯的。姻緣皆是天賜,要惜福,方得福。”
“母親心意,臣身為人子,定會珍惜。”
沈行洲不是第一次面對皇帝,完全沒有表現出面聖的緊張感,這愈發讓他得到一國之君的欣賞。
他能聽出陛下此言的深意,面上沒有任何改變,看上去一直在安靜地聽着長輩的教誨。
——皇帝會同意這麼荒謬的事情,已經很能說明他的态度……有陛下的肯定,這男妻無論是因為什麼原因入的侯府,眼下都輕易動不得了。
沈行洲一直都知道,母親和沈家便是皇帝在南京的眼睛。
而南京的四大家族中,沈家之所以能後來居上,起初确實是因為皇帝的恩寵,如今凡事都聽陛下調遣,也是自然。
在陛下看來,他們沈氏一族在當地的聲望已經夠大了,有些事就沒必要再錦上添花了。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但近年來,沈行洲也有自己的籌謀。
他們是純臣不假,但也不能将己身的榮衰全部系于一人手中。
不想被上位者随意舍棄,不想像廣幽子一樣擔心兔死狗烹而奔走他鄉,就要有足夠的實力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當然也要繼續得到皇帝的信任。
這次蠻族來襲,沈家積極在南方籌糧,沈行洲和沈行澈甚至不惜以身犯險,就是在表現定興侯府的價值。
事實證明,這些險冒的都是值得的,經曆此戰,沈家在南域的地位便更加穩當了。
這時候,如果一個出身平凡的男妻能讓陛下對他們更加放心,何嘗不是一種“焉知非福”。
隻是一想到府裡那個素未謀面的人,沈行洲還是有些頭疼。
他遲遲沒有娶妻,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不想讓自己的婚事成為權力制衡的籌碼,但長公主卻偏偏為了他,用父母之命毀了沈行洲視之甚重的事情,這何其諷刺。
皇帝聽沈行洲說會珍惜母親的心意,卻絕口不提對男妻的看法,便知道對方心底并非完全願意。
身為皇親國戚,沈家兄弟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即便如此,有時還是得受這份委屈,想想也是夠無奈的。
禹朝的曆任皇後多半出身平平,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皇家防着外戚幹政、霍亂朝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都有一樣的無奈。
皇帝想了想,又安慰他道:“先處處看,若你實在不喜,以後再納喜歡的便是,或者再娶一房,也無礙的。”
沈行洲聞言,故作沉默,沒有接上話,因為他心裡并不贊同皇帝的這種說法。
——既然是結發之約,便要極其慎重,豈有一開始便打着另做他想主意的道理。
他手裡其實有南京送來的畫像,沈行洲卻一直沒有打開來看。
兩個人是否能舉案齊眉、白頭偕老,不僅要看對方的皮囊和品性,多少也要看些世俗的東西,這是個非常複雜的過程。
在沈行洲看來,這件事恐怕是他接掌沈家以來,面臨的最棘手的問題。
……
沈行洲面聖之後沒有在天京做任何停留,便匆匆趕回了南京。
由于北境的戰事未了,他們行走還得隐蔽些,所以抵達南京的時間,沈行洲沒有事先通知侯府。
等他到了正心堂,長公主看到自己這個失而複得的兒子,不禁立時落下淚來。
沈行洲少年老沉,一向獨立,從小就不如弟弟沈行澈在長公主跟前那般親近。
尤其是父親去世,留下偌大侯府和一家老小,長公主還摻和進了奪位之争後,沈家就在懸崖的邊沿徘徊,稍有不慎便有傾塌之險。
肩負這些的沈行洲沒有時間在母親跟前承歡膝下,因為他有太多的事要忙。
旭元長公主有些時候确實展現出了皇家後裔的殺伐果決,否則她也不會因為廣幽子的一道批言就決定追随四皇兄。
但她其實并沒有多少遠見,在宮闱宅邸中鬥一鬥就好,做起事來遠不如長子沈行洲穩妥。
長公主為沈家争了一個機會不假,但真正抓住機會、把劣勢轉為優勢的人,卻是沈行洲。
久而久之,他們母子之間的關系有些倒轉,長公主反而事事都依賴起沈行洲,要聽他的意見。
這些年來,長公主唯一沒有聽沈行洲的意見便做了決定,給長子帶了一個天大的麻煩。
“母親休息,我回院子裡看看。” 早見晚見,反正遲早要見,他也不想拖泥帶水。
沈行洲沒說去看什麼,但長公主知道,他是要去看顧卿了。
從知道長子平安,長公主便開始擔憂他與顧卿見面的事情,如今等到了沈行洲回來,當下更添幾分心虛。
她小心翼翼地對沈行洲道:“想必畫像你已經瞧見了,長得還是不錯的,你先看看,若是真不喜歡,咱們休了他便是。”
沈行洲不禁想:不愧是天家兄妹,連說的話都是一樣……
他看了長公主一眼,竟直接把自己的母親看得低下了頭、不再言語。
“仲清還在北疆,吳将軍已經率大軍破了北蠻的數個部落,相信不久就能得勝歸朝,請母親放心。”他雖然對長公主擅自主張的行為不滿,但該讓母親放心的事,還是要說的。
果然,旭元長公主聽了他的話,眼睛頓時有了神采,一方面是聽到長子帶回了次子平安的消息,一方面也是因為對方的态度尚好。
她知道顧卿最近十分乖巧用功,大概是因為出身貧寒,這孩子特别能吃苦,宮裡嬷嬷要求高,他還有書要讀,也沒叫過苦。
隻是塑造一個完美兒夫的願望,實現得不太到位,讓長公主很是頭疼。
——看看時辰,他現在應當在午睡了,正好能給伯川看到恬靜美好的一面!
然而,賞心悅目的美人春睡圖,沈行洲是沒緣瞧見了,坐在地上跟貓崽子鬥智鬥勇的泥娃娃,倒是見了一隻。
……
大少爺皺着眉頭站在那裡,跟坐在地上的卿公子大眼瞪着小眼。
一院子的人感覺不到初夏的陽光溫暖,隻覺得後脊發涼,一時之間院内無人說話,襯得小豹貓嗷嗚嗷嗚叫的聲音倒是格外明顯。
小家夥扭頭看到一個高大的家夥站在不遠處,有點想炸毛,但濕漉漉的好像炸不起來,于是幹脆甩了甩身上的水,頓時又甩了顧卿一臉。
顧卿:“……”
《滿朝》裡的小黑蓮這個時候還沒有見過沈行洲,所以顧卿并不知道對方長什麼樣。
他心裡想過無數次跟對方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卻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眼前的男子生得非常英俊,眉宇間有種正氣威儀,隻是皺起眉來不怒自威,顯得過分嚴肅兇悍,讓人生畏。
似乎是覺得顧卿這樣坐在地上非常不雅,男子邁開步子走了過來:“坐在地上做甚?”
他身材高大,離近了便給人一種極強的壓迫感,顧卿這時候坐在地上,這種感覺尤甚,吓得他瑟縮了一下,下意識抱緊了懷裡的小豹貓。
在沈行洲眼裡,對方濕漉漉的頭發垂下來,有些淩亂,也有些狼狽,但如果捯饬得幹淨一些,可能會更加讓人賞心悅目。
那雙漂亮的桃花眼此刻直直向他看來,目光中帶着一絲驚訝和怯意,甚至有些畏懼。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早就熟悉了旁人畏懼目光的沈行洲有些不喜歡他這樣看自己,說話的語氣變得有些生硬:“愣着幹什麼,還不快站起來。”
顧卿覺得沈行洲的臉上明晃晃寫着“成何體統”四個大字,他突然感到有些難過,也有點委屈,愈發低下了頭。
——《滿朝》裡兩人的相遇明明沒有着墨,說明尋常得很,怎麼到他這裡就驚天地泣鬼神了?
之前為了方便給小豹貓洗澡,他先紮緊了自己的袖子和褲腿,但剛剛坐到地上的時候不小心坐在了袍子上,現在站起來的時候太匆忙,顧卿沒有注意,一下給絆住了,眼看就要再次摔倒下去。
院子裡有這麼多侍女和小厮,還有跟着沈行洲進來的幾個人,明顯是他的心腹,如果顧卿真就這樣倒下去,恐怕會顔面盡失。
他正驚慌失措的時候,眼前的人突然伸出了手,将搖搖欲墜的顧卿拽進了自己的懷裡。
料想的屁股疼沒有感覺到,臉和身體倒是跟撞在了硬硬的牆上一樣,顧卿已經吓懵了,就這樣靠在沈行洲的懷裡,一動不動。
沈行洲對手下的人要求嚴格,對自己更是自律。
他們千裡迢迢從天京趕回南京,經曆了長途跋涉,他身上也不過有些塵土,形容依然潇灑。
懷裡的少年跟光天化日穿衣服洗了個澡似的,全身都是濕的,很快把沈行洲的衣衫也沾濕了,混合了塵土便有些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