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合上雙眼,靜靜等待死亡降臨。
砰,一聲巨響,玻璃如爆竹炸開般,碎裂聲幾乎能震碎她的耳膜。
空氣中彌漫着燒焦的臭味,熱燙的浪潮撲面而來。
她聞到濃重的血腥之氣,然則,預想中的騰空感和下墜感沒有來臨。
她睜開眼,看到此生再難忘懷的一幕。
一輛車沖破山路護欄,橫亘在山崖旁,岌岌可危。她的車在重力撞擊下安然無恙地待在公路正中央。
那輛車車門被撞扁,車頭毀壞得不成樣子,車底有油在洩露。
那輛車裡,人不動了。
她喉頭發緊,快速打開車門下車跑去,啟了啟動唇,體内有波情緒噴薄欲出,“韓章!”
出聲那刻,情緒失控,她放聲大哭。
須臾,男人打開車門,灰頭土臉走出來,雙肩無力松垮,背沒挺直,再無以往的精氣神。
他發絲淩亂,臉頰上多處劃傷,傷口流出汩汩鮮血。右邊額角鮮血直流,彌漫整個右邊側臉,周身盈滿毀天滅地般的巨大悲傷。
他右眼鮮紅,眼下幾滴血漬,一時讓人分不清,到底是鮮血流入眼睛,還是他流下了血淚。
遠處,黑煙四起,轟隆一聲劇烈爆炸,那輛車直接墜下山崖。
他從火光中走來,一步步走回她身邊,眼中哀傷而又慶幸。
她跑過去,拉起他的手左右察看傷勢,厲聲罵着,“這麼多傷,你瘋了是不是?你會死的!”
她說完,嚎啕大哭,瞬間身體無力,癱坐在地。
“你要死,我陪你。”他随手擦掉臉上血迹,感覺不到疼痛,跪下來,紅着眼将她死死抱在懷中,似乎這樣才能填補心中的空洞和後怕。
她拍打他的背,邊哭邊問:“你為什麼要來,為什麼阻止我?我不要你陪我!”
“淺淺,恐怖不行。”他頃刻落下淚,臉上留下一縷縷血痕,音色粗粝沙啞,“你的命,也是我的命。”
他唇角輕勾,露出一絲接受命運的坦然。
她,便是他這一生的難以割舍。
“阿章。”她極度疲憊,如背負一座巍峨高山,再難繼續走下去,情緒如同過山車,轉瞬恢複平靜,語氣哽咽:“我活不成了,活不下去了,你們都放過我吧,不要再逼我了!”
她那麼平靜、那麼坦然,像世間再無半分留戀,用一種聊家常的閑談,徹底放棄自己的生命。
十幾年前,肖茵茵用一浴缸血水,宣告走向絕望的死亡。
而現在的她,一如當年的肖茵茵,用自己的方式向他道别。
他頓時慌張無措,将她摟更緊,“淺淺,我不逼你。誰敢逼你,我要他死。”
“阿章,小時候那場車禍,我本該死。”她想起逝去的外公,心如刀絞,難以呼吸,“這條命,本就是爸爸逆天改命換來。我才會遭此報應,累及身邊所有人。”
他抱緊她,不放手,試圖用體溫捂熱她萬念俱灰的心,“那都是郭娉婷、周至霆、魏思洛,乃至我的錯,與你無關。”
她閉上雙眼,泣涕如雨,“可我并不無辜,我也做出了選擇。”
行至今天局面,她撇不開幹系。
“淺淺,死亡太容易。”他松開她,用指腹輕輕給她拭淚,“我之前說過,你江縣老家巷子轉彎處,我去過兩次。一次是你給我扔錢,還有一次,你知道什麼時候嗎?”
他不等她回答,兀自繼續說:“淺淺,你還記不記得,你三歲時,就在那個轉彎處,遇見一個滿身傷痕的男孩。”
“那時,你穿着公主裙,吹着七彩泡泡水。那個男孩用兜裡僅有的幾顆水果糖,跟你換了那瓶泡泡水。”
“那個男孩當時也想着自己活不下去了,一天天被舅舅毒打、羞辱,像個畜牲般讨生活。”他笑中帶淚,“現在他活得很好。”
那個晌午,那場豔陽天,街角裡的男孩堕入無盡黑暗,卻被那瓶夢幻的泡泡水吸引。
因為在那場夢幻裡,他看見了美麗神聖的公主。
“淺淺,從始至終,是我,一直觊觎你。”淚水從他眼角溢出,他在她面前再次袒露脆弱。
我的寶貝,你從未知道,我多麼幸運,你來這人世間。
她微怔,逐漸想起一切,痛心傷臆。
角落裡畏縮的少年,陽光下熠熠發光的水果糖。
歸根究底,她愛吃水果糖,緣因于此。
淚水決堤,她低頭胡亂抹眼淚。
“你說活不下去了,我把我的命給你。”他笑着昂起頭,把淚水逼回去,反倒熬紅眼睛,“我求你,就當為了我,再嘗試着活幾個月,好不好?”
“之後,你再決定生死。”他苦苦哀求,“那時,不用害怕後果。不管生死,我都陪着你。”
他眸色溫柔,沒有怪罪和強勢,隻有心疼和理解。
她撲進他懷中,泣不成聲,産生一種幾乎窒息的瀕死感。
他低頭,親吻她的黑發,一滴晶瑩落入她發中。
許久之後,她氣竭聲嘶:“你赢了。”
他一臉狂喜,破涕為笑,蹲在她面前,“來。”
“幹嘛?”
“上來,我背你。”
“你有傷,不行。”她撐地站起,想自己走。
他抓住她的手臂,往肩頭送,“聽話,背自己老婆,不可能不行。”
這晚,清風徐來,月色靜谧。
他背着她下山,一路絮絮叨叨:“你看,天上有北鬥七星,沿着北鬥七星可以看到大熊座。”
“嗯。”她靠上他肩頭,情緒依然沉重。
“不用擔心那兩輛車,你不用賠。”
“嗯。”
“輿論會控制住,不必擔心。”
“嗯。”
“論文不久就要答辯了?”
“嗯。”
“睡吧,到家了,我會叫你。”
“好。”
夜風微涼,她趴在他背上,暖意環繞。
輿論沒來得及全面控制,雖沒有上熱搜,但在雲城本地各界幾近傳開。
信廷股價大跌,韓氏遭受牽連。
韓章的公司,也沒能幸免于難。
荟都莊園。
祁安看着手中平闆,唉聲歎氣:“這次商業制裁,恐怕不止受宋小姐這事影響。”
洛康:“什麼意思?”
“肖智揚也沒閑着,他近日來公司招搖過市過于頻繁。公司上下背地裡都在傳,是不是要易主。”祁安面容愁苦,望向三樓:“不過,估計韓總也沒心思管這些。”
洛康也随之看去,“自上次訂婚宴起,宋小姐到現在都不怎麼吃得下東西。”
祁安露出憐憫的眼神,“任誰遇到這事,都難捱。你看韓總,也跟着掉層皮,快成嚴選的男媽媽了。”
想到老闆這幾天端茶倒水喂飯,個個親力親為,洛康打個寒顫:“戀愛,不談也罷。”
三樓房内。
女孩呆呆地靠坐在床邊。
那天從越清山回來,她整個人好像變成抽去生機的布娃娃,形容日漸清減,經常昏昏沉沉,有時分不清晝夜。
看着她瘦到快凹陷的雙頰,韓章面露憂色,端一碗銀耳粥,舀一勺到唇邊吹吹,喂到她嘴邊輕哄:“淺淺,喝一口,好不好?”
她盯着那勺粥發呆,半晌抱歉道:“我不餓,你吃吧。”
“你不餓,我也不餓。”他直接把粥放到一邊桌上,坐上床選了個位置,讓她靠着自己。
“你寫的劇,播出反響很好,熱度破萬。”他打開電視,播放《點绛唇》,調整坐姿,讓她靠得更舒服,“第一個劇本便能名聲大噪,以後肯定前途無量,下一個劇本準備寫什麼?”
她躺在他懷中,身體困頓,語氣淡然:“不寫了,我累。”
“好。”他關掉電視,拍拍她的手,“睡吧。”
四月初一天,她夢到黑白無常領着兩個血淋淋的人前來。
等走近看,才發現那血肉模糊的兩人,分别是她爸爸和外公。
她以為是來索她的命,心中松口氣。
下一秒,她身邊跑出去一個人影,竟主動跟對方走了。
她再細看,果然是韓章這個傻瓜。
她跑着叫着讓他回來,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待她趕上去,手剛碰到他,他立即化為一灘血水。
“不,索我的命,不要帶走他!”
“淺淺,淺淺!”忽然傳來焦急的呼喊。
她猛然醒轉,看到男人近在咫尺的臉上布滿惶恐和揪心,當即緊緊抱住他。
慌亂之下,淚水橫流。
“我夢到你要離開我。”她心頭狂跳,耳鳴氣短,雙腿緊張到開始痙攣,疼得直抽氣,“腿抽筋了。”
“不怕,我在這,哪兒也不去。”他小心翼翼替她擦去額間細汗,給她輕輕按摩腿部,安撫地輕吻她鼻尖,“沒事,都隻是做夢。”
這天起,她害怕睡覺,隻能努力讓自己忙起來。
她開始繼續完成畢業論文,隻是在電腦前坐不久,幾乎每隔一個小時左右便會眩暈。
一眩暈,便會将當天吃過的東西吐得幹幹淨淨。
不止這樣,她注意力也漸漸不集中,坐在電腦前思考着思考着,就開始發呆,甚至恍惚。
期間,方知灼帶一個醫生同事來了一趟。
方知灼話說得很隐晦,隻說讓她單獨做個小測試。
那名醫生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拿出健康問卷給她,她心裡有了底。
完成問卷,那名醫生親切地說:“宋小姐,現在許多人都會感到或大或小的壓力。有些情緒,需要發洩出來。”
“我沒事。”她面部肌肉有些不受控制,許久才牽出一絲笑,“我現在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