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睿之語無倫次道:“怎麼會,為什麼會是那位?”
從未想過的可能,将薛睿之砸得眩暈。
薛睿之讀着聖賢書長大,所有大儒灌輸給他們的都是天地君父、忠君愛國之道,卻從沒人說過當自身生存與君臣之道相悖時該如何處理。
在此刻之前,薛睿之猜測過其他軍中派系,猜測過皇子們奪嫡被殃及池魚,甚至想過是他偶然間得罪過的權貴,就是沒想過高居廟堂之上的那位。
“祖母,我不明白。”
薛睿之想得頭暈腦脹,他是真的不明白。薛家祖孫三代為大郢守江山守邊疆,使得全侯府男丁都所剩無幾,為何會到這兔走狗烹的境地。
薛老夫人遲疑了會,權衡着是否要和盤托出。
随後她有了決斷,薛睿之都遭到了暗殺,若連性命都沒還談什麼其他。
“你可知大郢是怎麼來的?”
薛睿之當然讀過開國史,尤其是近些年有位主考官偏愛考這方面的題目,他反複研讀過。他預感祖母要說的與書上記載的截然不同,于是沒有插嘴,靜待後文。
當年各路諸侯跟着太祖皇帝讨伐前朝昏君,等江山穩固後太祖皇帝也是一如承諾的那樣,讓他們封王拜相。
但太祖皇帝大肆封賞,不過是因在一開始地位基石不穩,籠絡人心罷了。
後來太祖皇帝辦了一場酒宴,将所有諸侯集聚後,殿門一關,裡面哀嚎遍布。
這群卸了兵甲的諸侯們,毫無抵抗之力地永遠留在了奉元殿。
那一晚,鮮血濺滿奉元殿,宮人們用了大半月都沒完全清洗幹淨。
薛睿之記得這段在史書上的記載是空白的,隻略提到這些有從龍之功的大功臣們因疾去世。恐怕隻有哪天大郢消失在曆史的滾輪中,才會有後人将這段空白補齊。
“自此,太祖皇帝将大部分兵權收回。”
“他們立下的赫赫戰功就此煙消雲散了嗎?太祖皇帝有更多辦法釋兵權,為何非要走到這一步?”
“因為臣權威脅到了皇權。”
薛睿之憤憤不平在薛老夫人的下一句話中,倏地平靜下來。
“太平本是将軍定,不許将軍見太平。”①
薛睿之的淚陡然湧了上來,身在武勳人家沒人比他們更能體會這句話的深意與酸楚。
薛老夫人繼續說了下去,轉折就在那場鴻門宴之前。
諸侯們原就在各自封地囤積着規模不小的私兵,那是在讨伐前就存在的。
其中有三位諸侯并沒有将全部身家以及家人一同帶入京城,他們可能提前察覺到了皇帝的異樣,為防止意外,他們将手上的私兵兵符交于一位信任的小将。這也是最後在奉元殿,太祖皇帝沒有搜出來的三塊兵符。
這三家士兵連同諸侯的家屬們逃到了邊疆開外的三不管地帶落馬坡練兵,準備随時卷土重來。
三家原想為各位諸侯報仇雪恨,哪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
太祖皇帝定天下後耽于享樂,沒幾年就薨了,導緻三家起了内讧,小輩們争權奪利,再也沒往日的齊心協力。
薛睿之呢喃着:“落馬坡…”
是個讓所有将士都聞風喪膽的地名。
“還記得那位帶着三塊兵符送往各家的小将嗎?”
那小将蟄伏在幾家之中,眼見三家内讧,靠着雷霆手段整合了剩餘殘兵,成為新的統領,那三家士兵合并後,統稱為北側軍,意為清君側。
大郢皇帝換了好幾位,小将也早已化為黃土。但小将的後人卻将北側軍發展壯大,甚至将那有混亂之城稱号的落馬坡給整合了。那之後,落馬坡,雖稱作坡,卻再也算不上小,形同小國,兵強馬壯。
落馬坡也成了名副其實的龐然大物,兵力強橫到連大郢都不敢随意出兵的地步。
待今上繼位時,大郢戰事吃緊,在北邊不但要防備歧國時不時的騷擾,還要堤防北側軍的偷襲,可以說腹背受敵。
落馬坡就是因為北側軍而出名的,那是在大郢能吓哭小孩的存在。
薛睿之聽到這裡,試圖這段皇朝密辛與自己被暗殺的事件聯系起來。
他的神情一變:“難道那位小将姓——”總不能姓薛吧。
“雖不中,但多少沾了點因果,”薛老夫人說到最關鍵的地方,“你祖父三年前出兵前夕,曾收到一封密報讓他離開大郢。大郢死了無數探子,終于得到了一個足可颠覆皇朝的消息。”
不知為何,薛老夫人的聲音不大,聽在薛睿之耳中卻震耳欲聾。
“落馬坡曾派出數百位細作混入大郢。”
“數百!?”這數量太過龐大了。
薛睿之感到頭皮發麻,這些細作有可能早就隐藏于任何地方,朝堂、市井、軍營甚至皇家之中。
“不知他們何時入郢,不知年齡、不知容貌、不知性别,能确定的是,他們都聽命于一位代号為九宮的人。”
年前,有位得道高僧十六字預言:
【白虹貫日,紫薇出世。一日将落,一星将起。】
紫微星,自古以來被稱作帝王星,日落星起,是什麼意思十分明了,暗示舊時帝王的隕落。
今上怒不可遏,第二日就将高僧問斬。
“密報讓祖父離開,但祖父當年根本就沒走。”不但不走,還繼續帶兵抗擊歧人。
“你祖父說,薛家沒有不戰而降的将軍。”薛老夫人眸中似是亮了,她是崇拜自己的丈夫的,即便她并不認同他最後上戰場的決定,“當時你祖父打擊歧國遊兵時,遇到一隊北側軍。也是那時候,你祖父犯了此生最大的失誤,讓那一半的虎符不知所終。”
虎符,一分為二。
一半在皇帝手中,一半在帶兵将領手中,是比将領生命更重要的信物。
虎符雖号稱能号令三軍,但各大将領與軍營不會僅憑半塊虎符就聽命,朝廷派兵有程序要走,在符合朝廷命令的情況下,虎符才有作用。但說一千道一萬,丢失虎符會讓皇帝與朝廷威嚴大損。
這是大罪,還是不能輕易宣之于口的大罪。
皇帝懷疑薛家通敵,甚至有可能就是老侯爺故意将虎符丢了的。
薛睿之強忍悲痛,問:“祖父的死是不是另有隐情?”
薛老夫人沒回答這個問題,她閉上了眼,疑有淚光在眼角閃現。
為了消除皇帝的猜忌,也為了保住薛家這一大家子,更重要的還有護着薛懷風這個金鱗兒,薛老侯爺再三決斷後,是自尋的死路。
也是老侯爺的果斷,才讓皇帝暫時放下了疑心。
誰能料到,這薛家命不該絕,一個金鱗兒折戟沉沙後,居然又出了一個才華橫溢的薛五郎。
“皇帝想找到那位九宮,誅了首腦人物,才有機會釜底抽薪,打亂對方的布局。”
那麼三年來皇帝找到了嗎,如果找到又怎麼可能寝食難安,甚至憂慮太過而大病不起。
那樣一群随時都有可能殺了他的細作說不定就潛伏在他身邊,有的還很有可能身居高位,别說自己的性命,就是皇朝都會被傾覆。
薛睿之恍然,皇上怎麼可能還睡得着覺?
他都快急得發瘋了,發現原本就懷疑過的薛家又出了個人才,這才非要趕盡殺絕。
薛家金鱗,必須死。
“原來他懷疑我是那位九宮嗎?”薛睿之大笑了起來,隻是笑聲似哭,“我何德何能,我要真有那位九宮的半分能力,哪有機會躺在這床上苟延殘喘?今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至于那位九宮,能潛伏幾年,甚至十幾年都沒露餡,這都不能稱之為凡人了。
他們薛家被削兵權被厭棄被邊緣化,為了大郢鞠躬盡瘁,居然僅僅因為君王毫無根據的疑心病就要趕盡殺絕。
薛老夫人捂住他的嘴,掃了一圈四周,才厲聲道:“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以後都不許再說,無論屋内屋外,聽明白了嗎?”
面對薛老夫人的厲色,薛睿之收拾了快失控的情緒,應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