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牽來的雜種馬站在烈日身邊甩了甩頭,烈日瞅了一眼矮自己半截的同類又看了一眼黎奕,眼中的鄙視無處可藏。
黎奕拗不過齊監察,隻好放慢了腳步等齊知遠。
徽京的消息傳得快,兩人剛進均州城,均州主簿宋山就帶着虞山縣丞虞侖鐘迎了出來。
齊知遠看着面前宛如一副碗筷的兩人,突然覺得“均州出美人”這句話不可信。
均州比徽京更多雨霖,且來時聲勢浩大,兩人剛下馬就被大雨砸了個迎面,好在宋山早有準備,帶着油紙傘将齊知遠和黎奕迎進傳舍,一番折騰後隻有鞋底上多了些淤泥。
按理來說,徽京來人,下屬的地方官巴結都來不及,齊知遠本以為均州太守會在傳舍裡等着他們,卻沒想到傳舍裡空無一人,隻有提前收拾好的被褥和飯菜。
齊知遠不着聲色:“早聞均州鐘靈毓秀,父母官也比尋常封地更為忙碌,今日切身感受,才發覺傳言不虛。”
虞侖鐘是個眼頭活的,忙解釋道:“兩位大人不辭辛苦從徽京過來,按道理說身為均州官府應盡地主之誼,奈何均州太守沈遊行前不久剛剛入獄,朝廷新任命的批文還沒有下來,所以現在均州城的一切事物皆是由我和宋兄代勞。”
黎奕來了興趣:“沈遊行入獄?為什麼?”
“這……”宋山面露為難,“前些日子的事情了,當時我正在虞山控制水患,回來就聽說沈太守惡意征糧被朝廷扣押了。”
白意被擄,沈遊行被捕。
齊知遠垂眸,這一切也太巧了些。
“惡意征糧?你們沈太守的膽子也太大了些。”黎奕本想詢問關于白家的事,沒想到虞侖鐘和宋山二人一提白家就裝聾作啞,屁股還沒坐熱,兩人就臉色焦急地起身,說有要事要離開。
送走了“碗筷”,黎奕懶洋洋地躺在客房的塌上,齊知遠則靜坐在蒲墊上,兩人各占一角,誰也不幹擾誰。
“你可聽過沈遊行這個人?”
“見過,沒說上話。”下屬地方官進京的機會不多,上次朝觐還是在兩年前,黎奕對于沈遊行的印象隻記得身邊有人小聲嘲諷他的木讷和落魄。
一州太守将朝服穿成了鹌衣,就連官靴都磨破了底。
“我倒是對虞侖鐘這個人有點印象,均州雖為州,但卻被虞山占據了絕大多數的渡口。”齊知遠跪坐鋪墊,拿起擱在岸上的紙筆,落筆“虞”,“六部裡工部開銷最大,父親為人樸素節儉,卻成了戶部總是克扣的理由,我氣不過就去找戶部那群人理論,戶部侍郎被我氣得不輕,将賬本甩給我讓我自己去找銀子。近幾年災情頻繁,時常南澇北旱,當地官員苛責蠻橫,不顧百姓生死,相比往年收上來的稅錢起伏卻不大。但是均州地處平原,雖偶遇澇災,但憑借白家出入港口的關稅每年交的稅賦都應該隻多不少,可近幾年戶部賬面上均州稅賦卻在逐年遞減。”
齊知遠将紙對折,放在案上的火燭裡燒:“後來我才知道,均州的稅賦絕大部分來自虞山,而虞山縣丞虞侖鐘是劉譽的幹兒子。”
一個小小的縣丞要攀上徽京裡的關系,中間要打點多少人,要花多少銀子,怕是隻有本人才知曉了。
窗邊打翅飛過幾隻夜鳥後,烏孟從屋外翻了進來。
烏孟穿着夜行衣,先被離自己最近的齊知遠吓了一跳,然後很快平靜了下來,走到圓桌前灌了口茶水,抹了把嘴後道:“兩人也沒什麼事,出了門後就結伴找酒樓吃飯去了,那家酒樓飯菜真是難吃,哦對了,宋山還特意找人打包了剩飯。”
“打包剩飯?給誰的?”黎奕起身,拿過烏孟喝水的茶壺扔給齊知遠,“整個均州城都快富得流油了,連傳舍的彩釉茶壺都不要,宋山一個主簿還用得着打包剩飯?”
“不止,原太守锒铛入獄,接班的人極有可能是原先的主簿。”齊知遠打量着手裡的茶壺,彩釉底上印着官印,實實在在官窯燒出的彩釉,雖說傳舍的衣食住行朝廷都下發文件要有統一的講究,可山高皇帝遠,當地的太守早将這類輕巧又值錢的玩意偷梁換柱了。
是正直不阿,不屑于做這些雞鳴狗盜之事,還是已經瞧不上這些了?
齊知遠捏着茶壺沉思,想到那天魏申祿交代他的話。
烏孟想了想:“我跟着宋山去了均州後郊的寺廟,宋山把飯送給了一位打掃寺廟的老妪後就離開了,夜深了,我怕吓着老人家就沒出聲,不過我看那老妪長得也不像他娘。”
黎奕道:“這有意思了,齊監察,你覺得這老妪會是誰?”
齊知遠擱下茶壺,重新攤開一張宣紙,輕慢道:“我又不是宋山,我怎麼會知道。”
黎奕沖烏孟揮手:“繼續跟。”
烏孟一句“得嘞”後又翻出了窗戶。
黎奕背着手看齊知遠:“齊監察在想什麼?”
“原來小侯爺喜歡叫自己的暗衛跟蹤人。”齊知遠扭頭,看這烏孟消失的窗戶若有所思,“不知道黎公子都跟蹤過誰?”
黎奕站在光後:“多知道一些總是好的,人心隔肚皮,那麼多人,我怎麼知道誰是敵誰是友,萬一再來一個像齊監察這樣喜歡借刀殺人的,我卻沒有那好運的呢?”
桌上燭光火焰跳動,蠟淚順勢而下,滴落在桌上。齊知遠看着黎奕印在牆上的身影——高大,威猛。
哪怕是不懂行的人看了,都會覺得他是絕佳的練武奇才。
齊知遠莞爾一笑:“對于他們而言,我們是不速之客,既然對方不願意招待我們,那我們隻能按兵不動,等紙包不住火了,他們自然會主動找上門的。”
第二天,黎奕和齊知遠一起去泛舟遊湖。
第三天,黎奕和齊知遠一起去杏花樓吃酒。
第四天兩人還沒定好去哪裡轉悠,傳舍的大門就被人敲得砰砰響。黎奕起得比齊知遠早,穿好鞋剛開門就看到宋山慘白着一張臉,大呼小叫地抓住自己,嘶啞着嗓子喊:“不好啦!不好啦!”
黎奕皺眉:“什麼不好了?”
宋山長得矮胖,偏偏腳又生得極小,遠看好似一隻蹦跶的陀螺,宋山的臉憋得通紅:“出事啦!出事啦!甯夫人,甯夫人昨夜啟程去找額日勒幫了,說要和他們拼了!”
齊知遠聽到外面的東西,也開門走了出來,想到上次壽安殿裡見到的如幹柴般的婦人提刀上戰場的模樣,不免讓人唏噓。
齊知遠走上前:“她和何人去的?”
宋山見了齊知遠像見了救星,連滾帶爬:“甯夫人招兵買馬了好多武卒,還有白府的家兵。”
齊知遠呵斥:“甯氏募兵?難道她不知道這是殺頭的大罪嗎!”
宋山察覺到自己失言,立馬支吾起來:“甯夫人愛子心切,白意,白意不知所蹤,甯夫人隻是去找額日勒幫交涉而已……”
齊知遠趁勝追擊:“私自募兵過百者,私藏甲胄、弓弩者,斬!你身為均州主簿,竟然無視王法,任憑百姓在你眼皮底子下作亂卻不上報,宋山,你是想造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