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月裡,兩人的耳朵都快被罵出繭子了。
齊知遠笑得很輕,似真的不将這事放在心上了:“少時我被仇恨懵逼雙眼,又自命不凡,所以才會被他教訓。”
黎奕“嗯?”了一聲。
齊知遠說:“他說我目無君親,藐視王法,他還我活在方寸之間,讓我去外面看看,看看别人是怎麼活的,與他人的苦難相比,我的心胸狹隘到隻能容得下一己私利。”
齊知遠握着缰繩,被黎奕困在懷中,後者的氣息壓頂似的籠罩。
鴉有反哺,羊知跪乳,他如果連家仇都報不了,日後又何來臉面在黃泉路上與周岑、周氏重逢?
哪怕時至今日,他也不能苟同楊奇的教誨。
齊知遠被裹挾在這壓抑的熱氣中,輕聲詢問:“你同孫家小姐說了什麼?”
黎奕沒有出聲,烈日跑起來颠簸,黎奕的下巴時而會靠到他的發頂,溫熱的,鈍鈍的。
齊知遠也閉上了嘴。
天色漸晚,楊閣老家又住的偏靜,一路上沒遇到什麼人。
秋風瑟縮,齊知遠卻手心潮濕,本想說些别的打破這詭異的氛圍,結果黎奕先行開口了。
“齊公不是一直倡導簡行嗎?今日為何一直讓小厮跟着你?”
齊知遠老實作答:“父親命我辦完事後回家禁足。”
黎奕問:“禁足?”
齊知遠說:“秋日宴那天,父親不準我入宮,怕給齊家惹事。”
黎奕滿肚子的話堵到了嘴邊,他實在不喜歡齊墨,他嫌他迂腐愚昧,平白蹉跎了他心尖人的一身才學,也嫌他不知感恩報答,不肯善待周家最後的血脈。黎奕握住齊知遠的手,感受手心傳來的涼意,懷裡的人不知道是,重逢之後他幾次都在夜裡悔恨,如果當初他不那麼冷血孤傲、不那麼權衡利弊得失,直接将人從周家帶走養在安國武侯府裡,他的思思如今又會是哪番模樣?
可以肯定的,他定不會讓她做齊知遠,他會讓她隻做周銜思,給她謀劃另一番天地。
黎奕看向遠方,壓住聲音的不快:“你能給齊家惹什麼事?”
齊知遠沒吭聲。
黎奕又道:“若是在齊家呆得不痛快,叫滄牙給我傳個信,我去找你。”
遠處螢光微弱,二人穿過竹海,眼前便是一處豁然開朗,夏槐甯與啞奴都披着衣坐在門外烤火。
夏槐甯深看了眼齊知遠後,輯禮招呼黎奕:“小侯爺。”
黎奕躍身下馬,将烈日拴好後才去扶齊知遠,對着夏槐甯一點頭,算是回禮了。
夏槐甯像是沒看見,也不回禮:“家師近日常不得寐,今日聽聞小侯爺要來更是一早就梳洗,說要和小侯爺一叙。”
啞奴瞧出了夏槐甯的不高興,瞪眼龇牙地站在夏槐甯前面,将他護住。
不知是天冷,還是被啞奴吓到了,齊知遠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夏槐甯将披着的外衣遞給齊知遠:“天冷露寒,披上吧。”
“不用了。”黎奕将自己的外衣脫下,給齊知遠披上。
夏槐甯收好衣服,摸着啞奴垂散的發絲,哄道:“乖啞兒,那是思思啊,他們都是先生的客人。”
楊奇嘶啞的聲音從内傳出:“是黎家兒郎嗎?快進來吧。”
竹屋内燭豆閃爍,等黎奕和齊知遠落座後,楊奇道:“近日我這敝廬很是熱鬧,宮中人就來了好幾撥,有冷嘲熱諷的,有雪中送炭的,還有好言相勸的,短短幾日,就将我前幾十年的冷暖都重溫了一遍。我年輕時受過太後的恩,那日孫輔派人送信來,說朝中有變,我當即心中憤慨,沒有多想便領着一衆學子去面谏抗議,沒想到這一去成了别離,我作為先生,親手扼殺了學生,我心中有愧有悔,我愧對學生,也悔不當初,為何教出了那個逆徒!黎家兒郎,你可知我的個中滋味?”
黎奕回道:“黎奕是個武将,隻知道閣老德高望重,又曾授過聖上詩書,無論公私,都該禮待。”
黎奕挑明來意,楊奇也不再作态,直接問:“今日聖上派你來是何意?”
黎奕開口:“昨日宮中派人送來上好的傷藥和補品,聖上想知道為何先生概拒不收?”
楊奇搖頭苦笑:“那日你在場拼死相護,錦衣衛那刀如何能傷到我半分?你心中最為明了,聖上并非真心挂念我,隻是要面子,怕人谏言他苛待了恩師。”
見楊奇面色郁沉,齊知遠主動替楊奇斟茶,楊奇撚抹杯身,将茶推到黎奕面前:“黎家兒郎,我與你素不相識,你為何在保和殿偏幫我?”
黎奕也不推辭,坦然答道:“黎奕敬重楊閣老敢于人先,誓死捍衛的精神。上半年我與知遠同去均州查辦白家一案時,額日勒幫各個手持銅器所鍛造的刀劍,我朝兵士卻隻能用鐵器鍛造的兵刃,兩者相擊,鐵器脆斷易折,若是在戰場上,我朝兵士就是刀俎魚肉。我父過去曾屢次寫信上谏,求皇上開放銅礦供需軍中使用,可回音卻如大海落針。秋日宴那日若家父在場,定會與閣老同立而行。”
“大元的脊骨還在!”楊奇聽完眼眶含淚,長歎一口濁氣,“那日我随孫輔去保和殿,一是為了太後的恩情,二是因為我得知聖上要賣銅礦,如今銅礦買賣文書已寫,木已成舟。”
一直沉默的齊知遠突然開口道:“也并非闆上釘釘。”
“王文今被殺,王林被革職押入獄司,可若此案隻是普通的革職辦理,那此案已然證據确鑿,昨日就該畫押審結,倘若劉譽在中間走動,王林最好的結果便是盡快流放蜀地,可如今王林被關在獄司,劉譽不聞不問,就連大理寺送來的認罪狀都是空白。”齊知遠頓了頓,“我心中猜測,二百萬銅礦或許沒有不翼而飛,之前聖上想賣銅礦,但是沒有天子玺,就沒有辦法名正言順地拿到這批銅礦,所以才假借丢失之名藏匿銅礦,如今太後已逝,聖上再無後顧之憂,大可讓這批銅礦面世,還好方便運輸,可幾天過去了,戶部始終沒有動靜。”
“近年興建道觀,國庫虧空得厲害,如果要想補上這些,的确要走戶部的賬。”黎奕沉思,“王氏兄弟是劉譽母族子弟,又跟随劉譽多年,劉譽不可能見死不救,除非王林犯了他也沒辦法補救的大罪。”
王氏兄弟仗着劉譽這個靠山為非作歹多年,犯的罪行少說也又一籮筐,偏偏王林滑手,劉譽偏護,幾乎抓不到把柄。
“黎家兒郎,老夫有一事想請你幫忙。”楊奇看向黎奕,“老夫自講學以來,因信有教無類從而不計數聽學之人,我記着面谏時有幾個面生的學生也在其中,我眼花口濁,本想事後詢問齋長劉高适,誰曾想到……!”
黎奕了然:“閣老是想我統計死者的名冊。”
楊奇回想起那日的情景,不禁掩面暗啜:“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既已成冤魂,至少讓老夫盡己所能撫恤他們在世的親人。”
黎奕深深一輯禮:“先生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