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一個徽京人帶着妻兒逃命到了木裡生根,替他的兒子改名阿爾布,父子倆以經商失敗被仇家要債為由在此地安居多年,直到兩個月前北鎮撫司的人過來四處打聽,普瓊才發現阿爾布的不對勁,直到那日齊知遠竟與阿爾布一同消失。
普瓊心中生疑,讓木裡俍兵找尋其下落,在山外一處洞穴發現了阿爾布與北鎮撫司的屍體。
信中普瓊俨然已經知道了黎奕的身份,生怕黎奕發怒,又在結尾處保證,将集結木裡之力尋找齊知遠的下落,定會給黎奕一個交代!
書信被黎奕揉成了廢紙,黎奕再次勒緊馬橛,大呵一聲“駕”,無垠的山野裡回聲激蕩,震起數隻鳥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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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外日光和煦,鳥語蟬鳴,遠處是連成一脈的青山碧洗,山腳下湖水碧藍,蘆花飛蕩處輕舟野渡。屋内雪青色的煙霧娉娉袅袅,如絲如綢,四足提鍊的蓮花香爐做工精巧,每瓣蓮花都栩栩如生,爐中香氣馥郁,顔色新奇。
是從未見過的世外桃源。
齊知遠隻覺得頭痛難忍,起身坐在床榻。
“你醒啦?”紮着麻花辮的姑娘拿着簸箕走了進來,姑娘将手放在齊知遠的額上,确認後道,“燒已經退了,你感覺好些了嗎?”
窗外的日光在女孩的臉上形成一圈暈輪,齊知遠眯着眼,好一會兒才認出女孩。
“……圖雅?”
“你還記得我!”圖雅放下簸箕,給齊知遠倒了杯熱茶,“那日多虧了你,沒出賣我,不然我就要被卓瑪賣到疆北了。”
齊知遠扶額,他還記得那日的事,圖雅是逃出生天了,他卻被卓瑪帶回了木裡。
雪青色的煙霧熏得人頭疼,齊知遠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這是妻根草研磨的香,可以防蟲的。來,喝點水。”圖雅将香爐蓋起,“但是不能和想夫花一起用,單獨聞和吃都沒什麼,但是兩樣混在一起就有毒了。”
圖雅又說:“我是在山腳處發現你的。你看起來受傷了,我不敢回木裡,就把你帶到這裡來了。”
昏迷前的事情齊知遠還依稀記得,他趁着阿爾布昏迷,用鋤頭狠狠砸了阿爾布腦袋,山洞中空氣稀薄,齊知遠身上又有傷,廢了不少氣力才爬出來。
一碗熱茶下肚,頭疼好了不少,齊知遠手撐床榻:“你偷了她多少的銀器,讓她氣憤成那樣。”
圖雅手指點着下巴,想了一會兒:“偷了七八十幾件吧。早知道你們徽京的商人那麼喜歡我們做的銀器,願意出那麼高的價格,我就少偷幾件了。”
齊知遠擰眉:“你賣給徽京的商人了?”
少女穿着團花紋的吐绶藍氆氇,脖子上三福雲的銀鎖在日光下熠熠生輝:“是啊。真搞不懂我們的土司,為什麼不願意我們将銀器賣給你們徽京的商人,要是能早些賣掉他們,我也不至于餓得吃不上飯。”
齊知遠想起普瓊的話,如今木裡不過六萬五千人口,在冊的匠籍就占了五萬,匠籍在冊的所有手藝人都需要為皇族生産十日,輪班匠每年服役三月,要想代役,還需繳納銀五錢代。不從者就棍刑。聞松深知匠人苦楚,冒着生命危險去徽京為匠人謀利,卻中道崩阻。
普瓊為了保全木裡,隻得閉門鎖戶,上供中規中矩的手藝給朝廷,鹹豐十八年木裡就沒再向光祿寺彙報班匠人的增添,看似是保護木裡,實則是無聲的抗議。
齊知遠沉默須臾:“你闖禍了。”
圖雅不解,轉身之際腰間的銀飾碰撞出好聽的聲響:“什麼?”
“你們的銀器流入徽京,馬上所有人都知道木裡有精美的銀器,商人們會踏破木裡的門檻。到時候朝廷就會知道你們上供的東西不過是次品。”齊知遠道,“屆時天子盛怒,定會嚴查你們木裡。”
“你怎麼知道?”圖雅無措起來,“你是徽京的官,你是皇帝派來查我們的。”
齊知遠不否認:“朝廷派我來木裡清點班匠人數目,順便看一下木裡的土司是否有反叛之心。”
圖雅尖叫起來:“土司是個好人,他從來沒有做背叛你們的事情!
圖南抱頭哀嚎:“我闖禍了!卓瑪一定會殺了我!”
齊知遠掐了掐日子,已過了他與黎奕相約的時間,後者怕是已經殺到了木裡,要将那裡翻個底朝天了。
齊知遠思索片刻,說道:“圖雅,我願意幫你,我會和你們的土司求情,讓他不要懲罰你,但是一樣的,你也要幫我一個忙。”
“你真的有辦法?”圖雅心急如焚,“你要我幫你做什麼?”
齊知遠問:“你是木裡人,那你認識阿爾布嗎?”
“你是說徽京來的那對父子?”圖雅嘟着嘴,“他不是好人,仗着自己年紀大,總是欺負我們女孩。”
“告訴普瓊,阿爾布是朝廷的欽犯,讓他将阿爾布家裡所有的文書都交給徽京城裡叫齊墨的人。”齊知遠說,“圖雅,告訴我,你把銀器賣給誰了?在哪條商道賣的?有幾天了?”
圖雅也慌了,沒想到自己竟然闖了這麼大的禍,她數着手指:“有五六天了!我被卓瑪追殺,于是帶着阿爹離開木裡,本來想去徽京碰碰運氣,可是我沒離開過木裡,所以迷路了,那應該是疆北的商道,因為有一隊賽坎人,他們說離疆北還有多遠多遠……”
“賽坎人?他們去疆北做什麼?”齊知遠心中一動,“他們有多少人?”
圖雅想了想:“十人……左右吧,我聽得懂一點賽坎話,他們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說老王族舍棄了他們的主人,他們也舍棄了烏拿托。”
齊知遠口中重複:“他們舍棄了烏拿托?!”
兩次敗仗讓烏拿托元氣大傷,烏拿托的老王族們沒了指望,向大元退步示好希望偃旗息鼓。但是黎奕殺了布日古,他是塔爾木最信任的副将。
躲在黑暗裡的狼王睜開了蒼綠的雙瞳,露出了鋒利如刀的尖牙。
退讓從來不是賽坎的選擇。
大元和賽坎,是該做個了結了。
“賽坎要和疆北開戰。”齊知遠恍然大悟,趕緊穿鞋,“烏拿托想要求和,但是塔爾木不同意,你那天看到的人應該是斥候小隊。”
圖雅顯些站不穩:“又要打仗了……”
齊知遠扶穩圖雅:“圖雅,你得回到木裡,告訴普瓊這件事。”
圖雅叫起來:“我不能回去,卓瑪會殺了我。你也别走了,你看這裡風景多好,到處都是山,你相信我,賽坎人一時找不進來的。”
齊知遠眺望,這裡風景何止是好,群山連亘,蒼翠峭拔,他甚至能想到晚上時,定是蛙鳴蟲啁,月兒如水般清輝傾洩。
“難道你忍心你的族人死在毫無準備的戰火之下嗎?!”齊知遠提高音量,“我和你保證,我會向普瓊求情,卓瑪不會殺了你,賽坎攻打疆北,木裡不會安全,等你的族人死了,大元最後一個士兵戰死後,這裡也将不複存在!”
狗屁的世外桃源!如果外面堆滿了屍山,躲在這裡的人又何能來獨善其身?
圖雅緊緊握住齊知遠的手:“那你同我一起去,我害怕……”
“我不能同你一起,我得離開這。”齊知遠道,“外面還有人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