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她早知道趙佻不會輕易放她走,但萬萬沒想到,趙佻卑鄙如斯,竟派了郭浸在她身邊做探子。
小撿聞着聲跑來,沒想到周銜思将鐵匕扔回鍋裡,一臉的意興闌珊:“不吃了。”
院中春意正濃,周銜思故意在院中打轉,她在池子邊喂魚,郭浸就給她遞魚食,她在園子裡摘花,郭浸就給她遞籃子,二人就這麼折騰了好幾日。
一日周銜思酒瘾上來了,喝完了黎奕留給她的錦江春後幹脆蜷縮在園子裡的圓椅上眯一會兒,等天色暗了再睜開眼,郭浸依舊坐在她的身邊。
隻不過,郭浸的手邊多了柄青綠色的竹笛。
周銜思很少聽人吹過竹笛,本朝的文人雅客總嫌笛音高亢尖銳,是下九流愛用的靡靡之音,不如古琴之流纏綿悱恻,隻有周銜思知道,笛聲婉轉多情,能潤濕山石。
見周銜思睡醒,郭浸有些失措,試問道:“我吵醒你了?”
天色烏藍,春蟬啞鳴,擡頭間月暗星稀,不過打了一會盹,便到了傍晚。
在疆北忙活了那麼久,乍回到徽京閑這麼幾天,反而骨頭都懶松了。
郭浸溫雅,受了她多日的氣,卻還能保持着君子的涵養,反倒顯得她小女子了。
周銜思伸了個懶腰:“你會吹笛?”
周銜思是在笛聲裡醒的。她幼時周家廳堂擺滿了樂器,唯獨一柄白玉的竹笛挂在家後的林子裡。姜水愛随琴起舞,周岑雖愛笛,卻更愛姜水,哪怕周銜思向周岑撒嬌,也鮮少能聽見周岑的笛音。
郭浸的笛聲如細雨涔涔落在耳畔,幽怆卻不哀怨,不染纖毫濁氣,倒是像周岑的親傳。
“偶得故人指點過。”郭浸将竹笛放置石桌上,“隻是我才拙,隻學得皮毛。”
“大監自謙。”一覺睡醒,周銜思醒了大半的酒,她與郭浸閑聊,“日後八王得勢,大監必定扶搖直上,平步青雲。”
郭浸笑了笑,突然問道:“你喜歡齊府麼?”
周銜思被問得二丈摸不着頭腦,隻道:“喜歡。”
“那就好。”郭浸似松了口氣,平靜道:“其實我從未想過要平步青雲。”
周銜思發問:“那大監想要什麼?”
“我是活在過去的人,我是被父親嫌棄的兒子,是被老師抛棄的學生,是不得母親疼愛的孩子,也是被俗世唾棄的閹人。”郭浸說,“偏偏我又活下來了,我活在了每一個想死的夜裡,那些幫助過我的人不允許我這麼随便的死去,所以我活下來了。”
周銜思寬慰郭浸:“人總得找些奔頭,有奔頭的活着,就不會太孤單。”
“那你的奔頭是什麼?”郭浸看向周銜思發髻上那根舍不得摘掉的烏木發钗,垂眸道,“是我多問了。”
院外鹧鸪叫得凄慘,一聲接着一聲,似在催促。
周銜思拿過郭浸的竹笛,似在打量。
郭浸口渴,給自己倒了杯水,茶水漾在白瓷的茶盞裡,新芽般的茶葉倒挂在水中,在水面上一起一伏。
郭浸問:“你要走了麼?”
下一刻,竹笛便橫在了郭浸的脖頸。
她與接應的人早已約好,以鹧鸪為哨,三聲為催,五聲為急。
周銜思起身,竹笛卻始終沒有移開:“我不能久留徽京。”
從她敢一個人去面見八王時,周銜思就已經做好了準備。趙佻要的銅礦的确在南渡江,那是劉譽還能說話前唯一給她的線索。
江河滾浪,誰能想到暗示的入口竟然藏在南渡江畔一間其貌不揚的茅草屋内。
掐掐日子,趙佻的人也差不多到了南渡江了。
隻是。
留給趙佻的隻剩一間空殼。
“你甚至都不問我,那日你劫走戰車後如何了。”郭浸苦笑,将身上的月白色袍子褪下,露出滿背猙獰的傷痕。
刀傷劍刺如彎蛇走背,觸目驚心。
“我已經不得八王信任了。”郭浸穿好衣服,看向周銜思,“這次再放你走,回去後我隻有死路一條。”
“今日你有兩個選擇,要麼殺了我。”郭浸頓了頓,将手中茶盞放到桌面上,揚起臉看向周銜思,“要麼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