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思一感受着體内兩股力量的纏鬥,越發模糊了對外界事物的感知。她隻覺得累,總是需要睡很久,可是睡久了更累,但不睡的話,她又恐懼着外界,隻能拿着手機打發時間,麻木地等待着身體斷電進入休眠……
昏昏沉沉不知多久,有一天,在飯桌上吃飯時,尹思一沒見到母親。雖然她已經不太關注外界,但生活在身邊的親人,她還是會留心的。
手機顯示,19:10,平常這個時間段,母親已經回到家中與他們共進晚餐了。
疑惑的尹思一便問道:“我媽嘞?”
尹愛黨面露難色,歎了口氣,語重心長道:“娃兒,如果你哪裡不舒服的話,就跟爸爸媽媽說,不管發生了哪樣事,隻要我們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可以咯,别的不重要。”
尹思一不太明白她爸為何這樣說,事實上,她對于剛才的那段話還有點接受不良,就像是信号短路,隻能接收到隻言片語。
尹愛黨看着瘦出尖下巴的娃兒,痛心疾首地繼續哄勸道:“娃兒啊,爸爸媽媽不求你有多大的成就,隻要你身體健康,有個能糊口的工作,以後再找個靠得住的人一起過日子,就可以咯,别的爸爸媽媽也不敢想。”
“你要是心裡頭難過,就跟我們說,一家人就是你支持我,我支持你,日子才過得下克。”
“你媽在醫院那多年,哪種病人沒見過。去年還有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夥子鬧自殺鬧到醫院裡去,說是心理壓力大,受不住,想解脫。娃兒啊,你要是真的心裡頭不舒服,我們就去看病,不管是精神科也好、心理科也好,都可以去看,總要找到解決辦法的,你不能像這種糟蹋自己啊!”
說着,尹愛黨已經哽咽了起來,面上滿是愁雲地望着女兒。
實際上,關于這幾段話,尹思一還是沒能完全接收,她主要是感受到了親人的痛苦,看着父親那布滿血絲的眼睛,以及悄然變白的鬓角,内疚攀到心髒處,攪得她五髒六腑一齊發顫,直至痙攣。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尹思一不明白,她隻覺得她将原本幸福輕松的家拖入了幽暗的深淵之中,擡頭四顧不見陽光,黑暗中隻有苦楚在不斷發酵。
‘都是我的錯。’
‘我是罪人。’
‘我有罪。’
懷着絕望,尹思一無法再在客廳安坐,她逃回了房間。靠着門扉,痛苦如同潮水般湧來,淹沒了口鼻,她漸漸陷入了窒息之中。
“哎,你這娃兒!”看着緊閉的房門,尹愛黨後悔剛才說話太重,傷到了娃兒的心,“哎喲,啷個辦喲?”
“咔!”入戶門被打開,黃芬蘭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
尹愛黨趕忙上前扶住疲勞的妻子,将人按到沙發上休息,一邊忙着去給妻子端銀耳紅棗枸杞糖水補充體力,一邊止不住心疼地絮叨道:“都說了今天讓你請假在家休息,偏不聽,累到了哇,還不讓我跟克……”
癱在沙發上的黃芬蘭無力地擺了下手:“不要端來給我,喝不得,我累得都吃不下飯。”
聽到妻子如此難受,尹愛黨抓過沙發靠背上的木頭小錘,用帶橡膠按摩釘那一端,‘Duang、Duang、Duang’地敲打着她的腿,力道或輕了或重了還要被嫌棄一番。
休息了好一會兒,緩過神來的黃芬蘭詢問着女兒今日的情況,尹愛黨挑揀着說了些。
“還不是老樣子,跟前幾天沒得啥子區别。你說,要不然還是送娃兒去挂下精神科?”尹愛黨試探性地問道,不忘用餘光留意着妻子的反應。
聽到要讓女兒挂精神科,黃芬蘭的眼神一瞬間犀利起來:“尹老頭,我看你是越老越昏頭!好好的娃兒去挂精神科做啥子,你是嫌沒得人嚼你家娃兒的舌根是邁?”
尹愛黨連忙賭咒發誓:“我就是想着讓娃兒盡快好起來,不想她受罪邁。”
黃芬蘭瞪了他一樣,警告道:“去精神科這話你提都不要提,你是沒見過那些在精神院住着的人,進去裡面,正常的都要變不正常,你以為那裡是好地方邁?!”
“……但也不能放着娃兒這種樣子噻。”尹愛黨煩悶道,“你都去求神拜佛咯,娃兒藥也吃咯,院也住咯,還不是不見啥子明顯嘞效果……”
“你閉嘴!”黃芬蘭喝止住丈夫的話頭,“我是克燒香,你不要亂說話。醫生已經說過娃兒是因為心理壓力太多才生病嘞,要是讓她曉得我因為她克燒香,那娃兒心裡的壓力不是更大邁?不準亂講話!”
“哎……”尹愛黨歎了口氣,手上繼續幫妻子捶打着腿部,惆怅地說道:“那下次換我克燒香。你去一次就要叩一百個頭,白天又要上班,早上六點鐘就要克關嶽廟等着開門燒香。你看你這兩次去回來,都走不動路咯。一一又不是隻你一個人的娃兒,下次換我克。”
黃芬蘭想了想,點頭答應了:“也行,從上次叩頭回來,我腿就重到不行。今天早上叩完,短袖都濕完咯,還好我帶了件薄外套,不然被風吹咯估計要生病。到醫院的時候,我遇到玉花,她看我走路不對勁,幫我處理了些要跑動的工作,讓我坐着歇了一天,不然我今天都沒力氣騎車回來。”
尹愛黨摟住妻子,拍着她的肩膀安撫道:“你那些同事都是好的,會照顧你,下次我買些點心送克,你們分着吃,免得人情做冷掉。這段時間娃兒早上都很起不來,你又累着,就讓我送你克上班,晚上我再克接你回來。”
黃芬蘭思考了一會兒,說道:“…我怕娃兒早上出事情,前兩次都是早上發病進的醫院,我單是想起來心都會抖,你還是留在屋頭看着娃兒,我也放心些。”
尹愛黨:“那你打車克嘛,也用不了多少錢,不要該省的不省,該花的不花。”
黃芬蘭擺手:“哎,我還是照舊騎電動車克就行,路也不遠,打車就是個起步價,浪費。好咯,說了這半天話兒,我也餓咯,趕緊克弄飯來給我吃,要餓昏頭咯。”
尹愛黨起身去廚房熱飯,微波爐一按,在等待的三分鐘裡,他站在廚房門口繼續跟妻子說着話:“也怪我前些年傷到脊柱,開不了車,不然哪裡會像現在這樣麻煩。”
“隻要人還好好的,現在交通那麼發達,開不了車不是啥子大問題。”用手機查着農曆的黃芬蘭抽空回了一句,“今天是三十号,下個月四号是初四,适合祈福,你那天記得早點克關嶽廟替娃兒叩頭,不要忘了燒香。”
尹愛黨:“初一不能克?”
黃芬蘭:“初一是大日子,太隆重咯,還是初四克好一些。”
尹愛黨:“十一月四号?我曉得咯。”
黃芬蘭:“香在門口就有賣嘞……”
談話間,飯也熱好了,尹愛黨陪着妻子吃着飯,兩人繼續聊着孩子的問題。
房間内,靠着門扉的尹思一早已淚流滿面。
她沒想到在自己渾渾噩噩的這段時間内,她的父母居然付出了這麼多。
她家老漢兒不再出去打牌釣魚,成天在家守着她,就怕一不留神她又複發;她的媽媽,快五十歲的人了,講了半輩子的科學,為了她,去關嶽廟叩頭,一叩就是一百次,還去了兩次。
兩百個頭啊,就算是年輕如她也不敢保證能叩完……
那媽媽呢,就因為她是媽媽,所以她能夠為了女兒叩首兩百次嗎?
此前的任何一刻都沒有現在這一刻能讓尹思一更加清楚地認知到媽媽的愛,認知到父母的愛,她是因為愛才來到這個世界的,她也是因為愛,才能順利長大的。
擁有這麼多愛的她,怎麼可以向他人輕易認輸呢?
她有愛,她被愛,愛是不會熄滅的火焰,愛會指引着她繼續向前走下去。
她是如此的幸福,如此的幸運,她居然今天才知道,尹思一踉跄着從地闆上站起來。
她會好好地活下去,她會取得優異的成就,她不會就此倒下的。
窗外的月光灑了進來,為家具與人披上了一層皎潔的白紗,星子在夜空中閃爍着,為迷路的人們指引着回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