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打開宿舍門口前,我沒想到是俞年。
他的額前碎發和針織帽上都落有細白雪花,一粒一粒,小小的,沉寂在一片黑色中,向我昭告他有多匆忙、多在乎,才會冒着風雪來找我。
他比我高,冬季臃腫的羽絨服也襯得他個子更大,一個人完完全全堵在門口,有點祈求般道:“哥,和我回家。”
“不了,那不是我家。”
我拒絕了他。在很久以前,我就認定了我的家人隻有爺爺奶奶,和那條會搖着尾巴等我回家的小黃狗來福。
“列車停運了。”
我不知道他如何得知我的信息,但我已經不關心了。
“我會重新搶票,不用你操心。”
話雖這麼說,但我其實操心到煩躁。春運期間的票本就緊張,又因為列車停運,這就意味着我必須要和上千人再次開啟一輪勝率極低的搶票戰争。
“明天學校就關暖氣了,你住不了的。”他語氣堅定,一手撐在門框,一手頂着門闆,生怕我下一秒将他拒之門外。
“十幾年都是這麼過來的,沒死。”我收起淡漠眼神,使勁力氣去把門關上。我不想再和他讨價還價,他一黏起人來就很難扒下,讓我很累。
他的力氣出奇的大,整個人死死抵住,盡管如此還是咬牙勸我:“未來五天氣溫都低于零下十度,哥,很冷的。”
“我說了不用你管!”我發瘋似地沖他大喊,憤怒、暴躁、委屈被融進這句話裡一同噴湧出。我不喜歡他叫我“哥”,我們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哥”這個字就意味着一份責任。我不想擔當這份責任,也不需要他履行兄弟相親相愛、互幫互助的義務。我不需要、也不想要這個弟弟,就和父親母親不想要我一樣。
“你沒有地方住的。”
“滾啊!”
或許是被我吓到了,我抓住他愣神的那瞬,門“砰”的一聲發出熬叫,被我關上了。
無法乘火車回家,我知道我沒有地方住。為了節約資源,學校将需要留校的同學按留校時間劃分成三批,集中在六棟宿舍樓内。我所在的這棟明天就要清空學生并關閉暖氣,明天是我離開學校的最後期限。但因為必經之地遭遇了連續三天的暴風雪,導緻我的車票在候補和被動退票間反複橫跳,我無法順利回家。
我已經想好了要去哪個商場、甚至是校醫院的大廳過夜,也不會舔着臉求抛棄我的人可憐可憐我,收留我,讓他們給予我一個小小的角落度過寒冷刺骨的冬夜。
我泡了碗泡面,思索着明天該如何說服校醫院的保安,讓他允許我躺在走廊上的鐵制椅休息。同時還罵不通人性的校領導,有不少同學因為列車停運而滞留,他卻不肯為我們延長暖氣關閉的日子。
人緣好的作用在這時就體現出來了——他們去尋求整個寒假都留在學校的同學求助,請他們幫幫忙。我在人際交往方面本就随心而欲,朋友不多,也很少去維護不必要的關系。現在,隻能任由我節約在社交上的時間報複着我。
思來想去也難以得到一個讓我滿意的解決方案,我決定停止思考,先去洗澡。畢竟流浪的時長不确定,幹幹淨淨的孩子更容易得到喜歡。
宿舍門上倚靠有重物,我一扭動門鎖,門以我意想不到的速度被推開了。
是一團黑色的物體。它居然動了,臉轉過來朝着我,是俞年,他沒走。
“過門禁時間了,我回不去。”他可憐兮兮,坐在地上,像一條被喂胖的流浪狗。
我沒理他,把門關上,帶着我的衣服和裝有洗漱用品的藍色小桶往走廊盡頭的淋浴間去。
流浪狗在我這裡分兩類,一類是被迫流浪,一類是主動流浪。俞年在我這裡屬于第二種,我是不會去管的。他選的路,他自己走。萬一有什麼變故,我怕他還要賴到我頭上,畢竟他黏人得很,借口豐富到百度百科都自愧不如。
我這次刻意學着北方的搓澡,用搓澡巾把我身上的泥和死皮搓掉。自己搓澡對我一個土生土長的南方人來說并不容易,在一番近乎雜耍的操作後,我終于得到了令自己滿意的結果。
剛出淋浴間,我一眼就看到了遠處那條耷拉腦袋的流浪狗,他居然還沒走。噢,忘了,他腦袋不好,錯過門禁時間,走不了。
明明有家可歸卻仍窩在别人家門口,真是想不通小狗腦袋。
我進門時他很平靜,隻是眼巴巴地看我在他面前把門關上,沒有不顧一切要沖進來,還算有禮貌。
最後檢查一遍宿舍裡有沒有什麼遺漏的物品,确認收拾完後,我坐在椅子上發呆。
夜深人靜的時刻最容易難過,和平常一樣,我開始難過了。
今天我為什麼會難過呢,是因為回不了家嗎。
肯定是的,放假無法回家是天大的壞消息。
得到答案後,我開始找理由去證明這個答案是正确的:因為我沒法回家過年,因為我要自己一個人過年,因為我可能明天就會被凍死在街頭……
窗戶劇烈的震動聲驚動了我。天氣預報說今晚有冷空氣過境,會刮大風。
宿舍樓的窗戶很多,好幾棟樓的聲響在狂風中奏起音調恐怖的交響樂,在漫漫長夜中一遍又一遍敲打人心。
俞年還在走廊上,走廊上的窗戶在寒風的吹舞中不算穩固,雖然不會被吹掉,但鋁合金快速的碰撞聲并不好聽。
鬼迷心竅,我居然打開了宿舍門。
“要進來嗎。”我踢了一腳俞年,有蓬松羽絨服的緩沖,他并不會感覺到疼。
他眼睛閃亮閃亮的,語氣中是壓抑不住的驚喜和興奮:“真的嗎?”
“假的,睡走廊吧。”受不了他救命恩人似地看我,轉身走了。
“别啊。”他好像真的怕我不要他,迅速爬起身,跟在我身後進了宿舍,把門關上。
我指了指被我擺在一起的四張凳子,“你睡這裡,不睡就滾。”
“啊……”他又在和門外一樣,神情耷拉。
我不慣着他,能讓他進來已經是恩賜。
“滾吧。”我對他說,還把凳子拿回舍友的書桌前。
“我睡,我睡,别趕我走……”
他又委屈上了。
服了,我對他說:“給你十分鐘洗漱。”
“好!謝謝哥!”他歡快地蹦出門外,去洗臉了。
小狗真是好哄,情緒轉變得這麼快。
他很快就回來了,我忽然想起他可能還餓着,便問他:“吃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