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癱在床上時,纏繞我一天的疲憊才終于有了疏解。院子裡的燈還亮着,淺淡的光暈染輕薄的窗簾懸在遠處,風扇呼呼轉動,輸送即便在夏夜也十分難尋的清涼。我聽見他的腳步聲來回穿梭,最後消逝在輕柔的關門聲中。
我的身體很沉,靈魂卻漂浮在空中參與稀奇古怪的臆想,從一個世界逃離,又忍不住去探究下一處景色。我能睜眼,看被夜塗黑的蚊帳頂。或許不是蚊帳頂,隻是我下意識認為,我會看到蚊帳頂。亂七八糟的,誰知道标準答案呢。
真正決定起床時已經快十點了,光從超大一條門縫中劈進來,我隔着蚊帳确認了好幾遍,才接受“我的門被打開了”的事實。
真是的,我房間有什麼好開的,裡面的東西放二手市場都賣不出去。我撩開蚊帳,用腳尖給拖鞋轉了個圈,趿拉着腳步去研究我的門。
鎖沒壞,還能用,外表也沒有劃痕,不像撬的。房間的鑰匙我放在木箱上,備用鑰匙放在廚房,廚房的備用鑰匙放在挂曆後,都還在,真奇怪,誰開我的門。
難道是他拿我的鑰匙去鎮上複刻了?有可能,他什麼事情都能幹出來。
想通并成功說服我自己後,我在廚房尋覓食物。不知道他有沒有煮東西,沒煮就太過分了。我好歹煮飯時還惦記着他,他可不能忘記給我煮。
最終,我在電飯煲裡找到了他保溫的米粉。他做的幹拌,不是湯粉,可能是怕粉被泡爛吧。
我抓過筷子囫囵咽下,有一說一,他的手藝還算不錯,能吃,清淡卻不乏味,正常人做的飯就是不一樣。我把它全吃幹淨,最後打了個飽嗝。
洗臉換完衣服後,我打算開電車去鎮上把來福的狗糧帶回來,順帶再買點菜。本來還想問他要不要買點什麼,卻忽然想起我把他的聯系方式全删了,他也沒有再加回來。
算了,就當我自己過吧,管他那麼多做什麼。
明明在鎮上把所有想做的事情都做了,但回到家我依舊不高興,心裡憋着股氣無處發洩。仔細複盤早上的活動,我找到了根源——我想給他發信息,但沒有地方給他發,想做的事沒做成。
你真奇怪啊俞歸,昨天還想趕他走呢,今天居然開始想關注他的想法了,睡了一覺心境變化這麼大的嗎。
應該是因為早上那碗粉,他給我做早餐,好吃,再加上昨晚來福和他一起睡,今天起床舒服,然後就在心裡給他加分了。
天呐,俞歸,你這麼好哄的嗎,一碗粉就把你騙上鈎了。
果然,他說的沒錯,一點小恩小惠就能讓我感激不盡,天呐,我是過得有多悲催才會被這些所感動。
可是我以前一直追求的幸福,好像也就是這些平常得微不足道的小事啊。柴米油鹽醬醋茶,零零碎碎的東西無形中積累,等到一個合适的機會,與真正緻命的打擊一同爆發。
所以現在有人願意抽走這些,與我共同分擔,我就感動了?
複盤完畢,人真是奇怪的物種。
想到這裡,我本來以為我能接受他的,午餐都煮好了,用“心有靈犀”召喚他回來吃(雖然實質上是在忐忑的等待,怕他來,又怕他不來),但倚靠在廚房門框看到他踏入家門的那一刻,我知道我敗了。
心跳漏了兩拍,緊張與恐懼迅速泛起,飛速蔓延至我身體每一處。我身體在抖,尤其是手,我仍然無法接受他出現在我面前。
他視線鎖定在我身上時,我不自覺呼吸加重,異常惶恐,雲淡風輕的神态在短短幾秒内轉變為自我防禦的銳利,死死盯着他的步伐。
他走入陰涼處,摘下草帽扇風,或許是聞到飯菜的飄香,他鼻子使勁嗅了嗅,然後綻開笑臉,俏皮地說:“我就知道你煮飯了。”
“嗯,你先吃。”我答道,接着轉身進入廚房,把門“砰”一聲關上。
靠在門闆上慢慢滑落蹲下,伸出手看我顫抖的模樣。不行,我還是好難受,腦子騙不過身體,我無法接受他。
“哥,幹嘛呢?”
他過來了,他就站在門闆的另一邊。我不能出去,我不想出去,我害怕,我想讓他離開。
“你先吃去,留菜給我。”
“你怎麼了?你是不是又生病了?”
那又怎麼樣,我生病了能怎樣,用你管嗎,沒有你我會生病嗎。
“哥,你把門打開……”
“你滾!”為什麼就不聽我說呢,為什麼總要咄咄逼人,我什麼都沒做,為什麼總是把我逼走!
我聽見他離開的腳步,我聽見自己喘氣的聲音。鍋碗瓢盆歸在原位,所有物品都沒有變化,和他沒來之前一樣。劫後餘生的僥幸蓋過一切,以至于我忽略了本能覺察到的、他細微的腳步聲。
聽見鑰匙插入鎖孔時我是懵的,再等我去抵擋時已經晚了。我身邊沒有東西可以借力,拖鞋底花紋與水泥地的摩擦敵不過絕對的力量,門闆貼緊我的背和手腕将我移向廚房深處。我看到了他的鞋,帶着門外的光線分割竈台,柔情卻晃眼,将我隔絕于另一半的灰暗。
“你走開!你别過來!”我要瘋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為什麼學不會尊重,為什麼非要這樣對我!
“别碰我!走開!滾啊!”他就在我面前,纏上了我的手臂。我動不了,我的視線裡全是他,哪裡都有,睜開眼睛也是,閉上眼睛也是,我無處可躲,僵直在灘塗中。
我記不清後來發生了什麼,我隻知道我縮在我房間的角落,緊緊抱住我自己。
過了很久吧,放在桌面上的飯菜都涼了。房間是鎖上的,門邊和床邊的兩扇窗簾沒有拉開,也許躲在陰溝暗處才是最适合我的狀态。我撐着牆壁起身緩解身體的酸麻,晃晃悠悠打開我的芒果燈,再慢慢走到餐桌前,吃完屬于我的那份午餐。
我以為時間流淌得很慢,直至打開門口,發現陽光已經有變橙的趨向了。可能是因為飯菜從頭到尾都是涼的,我沒發現我吃了很長時間。
下定決心收拾碗筷,我發現他昨天晚上坐的位置上有一張紙條。
“工作的事我和三哥說了,我去做,這段時間你在家好好休息。飯菜我來做,保溫在電飯煲,餓了就吃。我中午會回來煮飯,晚上七點半以後會回房間,如果我讓你感到不舒服的話,七點半以後再出門吧。記得吃藥,别做危險的事。對不起,我以後不會沖動了。”
“……”真的有種被包養的感覺。
算了,他願意做就去做吧,他不聽我的,想攔也攔不住。
因為喜歡鎖在房間,所以我和來福的聯系減少了。來福回家比他晚,出門找它很大概率會碰上他。我隻有聽聲音确認他在炒菜時才敢偷偷掀開窗簾往院子裡瞟,看來福在院子裡自娛自樂,趴在地上看向廚房,有時候跑進廚房看他。
有人陪啊,挺好。
按他紙條上的說法,我七點半過偷摸溜進廚房找飯吃,第一次在家鬼鬼祟祟的,像在轉行當小偷,不太習慣但又有點刺激。他的飯菜留在電飯煲保溫,不冷不燙,入口即吃,味道還行。
收拾東西去洗澡時,我聽見他在房間和來福玩的歡鬧。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的,在房間裡都能玩那麼歡。
連續幾天,我慢慢适應了這種生活,想睡就睡,想吃就吃,像頭豬。家裡沒人的時候我會掩上大門在院子裡曬太陽發呆,有時候又喜歡開着房間的門坐在椅子上看院子,下午專門坐在院子門旁趕雞走,不過一有人聲我就會躲起來,像隻老鼠,窩在我的老鼠窩,真可悲。
終于有一天,俞安問我身體有沒有休息好,要不要回工地。在豬窩裡待了這麼多天,我也有點無聊,于是聯系了三哥,說我身體好了,可以回去繼續幹活。
三哥答應得很痛快,說他的收房時間又可以提前了。
于是第二天,我又踏上了準時起床的路。
夏天太陽升得早,早上八點,今天的暑氣已初具成型。來福出門玩了,和隔壁三隻包子狗在樹下乘涼,看到了我,跑過來嗅我的褲兜。
“沒有吃的。”我無奈攤開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貪吃小狗本性難移,我撸它的頭,讓它回樹蔭下坐着。
他最近煮的早餐很好吃呀,來福怎麼還會餓呢,肯定是貪吃,身材都變胖了。遇到個會煮飯的就偷着樂吧,還想額外加餐,不可能。
“很久沒見喔。”俞安在三哥新家院子裡把沙灰鏟進小桶,“二樓和樓梯鋪完了,今天開始鋪三樓,加油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