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陽宗,回雪峰。
殿外星夜黛中含青,隐見瑤光,雪色爍爍,山巒皆白。
雲杳窈剛回魂不久,神思惘然,杯中的茶水已經涼透,她卻恍然未覺,抿着唇不敢擡眸。
盡管她已經竭力克制,但牙齒還是忍不住微微打顫。
與她對坐的晏珩突然打破夜寂,溫聲詢問。
“你方才說,有心儀之人,他是誰?”
雲杳窈被他的聲音吓得一激靈,手中的茶盞随之晃動,傾灑而出的琥珀色茶湯打濕袖口。
顧不得擦幹水漬,她擡眸,看見晏珩面色如常,她心中諸多冗雜情緒堆疊交錯,慌亂間,竟落下兩滴淚來。
照理說,晏珩是雲杳窈朝夕相對的師尊,明眼人都能看出晏珩對她的偏寵,雲杳窈便是害怕任何人,都不該害怕晏珩。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晏珩沒有殺過她。
……
民間傳說,人死了後會魂魄離體,黑白無常兩位陰差很快便會拿着拘魂鍊前來緝拿亡魂。
跨過鬼門關,渡過忘川河,走過黃泉路,便能見到奈何橋。
在橋下喝過孟婆湯,便能把這輩子的經曆盡數忘幹淨。
陰曹地府的風景,雲杳窈不感興趣,但她倒是很想嘗嘗孟婆湯的滋味。
這輩子過得實在憋屈,若是編寫成話本,怕是要被看客罵一句窩囊廢。
想起自己不堪回首的一生,雲杳窈長歎一口氣。
然而她孤零零一條鬼在回雪峰遊蕩了一年,還是未等到長舌頭的白面鬼差來拘魂。
見不到黑白無常,就找不到地府入口。
找不到地府入口,就無法轉世投胎。
思來想去,雲杳窈把自己無法順利投胎的煩心事,全都推到了夫君晏珩身上。
說是夫君也不妥當,還是稱呼他為師尊更順口。
雲杳窈喊了晏珩多年師尊,成婚當日,還未來得及改口,就被他一劍捅穿心髒。
晏珩是乾陽宗幾百年來最年輕的長老。
世人皆知,他生來就是要成仙的。
殺妻證道,正是他斷塵俗的最後一步。
如果雲杳窈不是那個被蒙在鼓裡的墊腳石,那她很樂意為天之驕子的成仙之路稱贊喝彩。
然而很可惜,她也是死後才知曉,她于晏珩,就好比他偶然路過山林時,拂過他肩頭的枝桠草葉。
得他指點,有過一段師徒情分便已是上上簽。再多求一份偏愛,甚至貪圖結成此世情緣,便是癡心妄想,需要拿更珍貴的東西去交換這段不屬于她的姻緣。
雲杳窈根骨不佳,出身寒微。平生最珍視之物,唯有爛命一條。
所以她死在了新婚夜,晏珩的長劍之下。
縱然如此,雲杳窈也不覺得,晏珩的青雲路值得搭上她的命。
她無法不怨恨晏珩。
所以當雲杳窈看着晏珩渡劫失敗,嘔出一口鮮血時,她明明已經沒了□□,魂魄也在日漸衰敗消亡時,她還是拍手稱快,邊罵他活該,邊替自己感到不值。
原就是晏珩不厚道,雲杳窈還指望晏珩得道飛升後,她能憑借此事,在閻王殿前陳訴冤情,以求得到些來世補償。
這下好了,去閻王殿前能訴說的冤情也不存在了。
雲杳窈下輩子還想投個好胎呢,這回懸了。
“都怪你!”
雲杳窈埋怨晏珩。
“你這個沒用的東西!”
魂魄在凡間遊蕩太久,她現在無法化形,委身附着在殿内的一顆小草上,苦苦支撐。
“死在你手上,真冤死我了。”雲杳窈說,“尤其是你還這麼不争氣!要你有什麼用,你個蠢出世的廢物!你知道我這條命多金貴嗎?”
其實沒那麼金貴,在成為晏珩的徒弟前,雲杳窈甚至不會思考什麼是喜歡。
出身窮苦人家,好不容易活到十歲左右,逢天下大旱,餓殍遍野。
她苟且偷生,飄零許久,什麼小偷小摸都幹過,除了生存本能,她幾乎把其餘的欲望全數退化。
但雲杳窈仍舊沒能逃脫被人抓走的命運。災荒年間,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
沸騰的鍋爐邊,火光将她的臉映得通紅,她連淚都流不出來。
世道難堪,直把人的尊嚴都給燒幹熬淨。
雲杳窈趁着晏珩聽不見,将自己惡劣的一面盡數展露。
接着罵:“我遇見你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我這輩子又不欠你的,你何必騙我呢?”
雲杳窈連罵幾個月,她試着用鬼氣刺殺晏珩。結局可想而知,晏珩有靈氣護體,雲杳窈活着要景仰他的仙姿神威,死了之後也拿他沒有辦法。
至多壓在他肩頭,讓他多些負累。
掙紮一年後,雲杳窈已度過了最傷心幽怨的那個階段。
她現在困于回雪峰,周圍陽氣消磨鬼氣,累得她已經恨不動薄情人。
更何況,以她淺薄的經曆來看,晏珩已經是她遇見過的,為數不多的好人。
她的愛恨已被回雪峰的冰雪埋藏幹淨,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疲憊。
雲杳窈現在隻想早點到地府投胎。
然而無論她怎麼罵,試圖離開回雪峰,都無濟于事。
沒了那個活潑靈動的少女上蹿下跳,殿内清冷孤寂,落針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