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杳窈雙腳剛沾地,心底忽而鑽出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
眼前,是無數華光下的暗影。
蜃市繁華,肉眼所及之處,全都是摩肩接踵的行人。這些人身穿黑色衣袍,以面具或面紗遮掩真面目。
黑袍多數蓋過腳踝,行動間恍若鬼影遊動。
他們,他們的眼睛齊齊望過來。
先是咫尺之外的行人看向雲杳窈,而後就是更遠的人聞聲而駐足,回望這裡。
階梯上,攤位邊,街道中,那些或遠或近的視線像是海面的波浪一層層堆疊而來。
雲杳窈置身在繁華街市,如墜鬼窟。
照淵閣下屬已經将車馬駕走,身旁唯一一個衣着正常的人就是聞佩鳴。
他看出雲杳窈的緊張,主動安慰道:“師姐别怕,蜃市交易,蒙面掩飾身份的不在少數,有我在,師姐可以放心。”
說着,聞佩鳴将扇子輕輕收回,雲杳窈的手跟着伸出一段距離,他見狀輕笑,道:“不過鬧市擁擠,師姐若是害怕,還是牽着扇子吧。”
雲杳窈聲音沉下去,一字一頓道:“你是故意的。”
聞佩鳴晃了晃手中扇,掩蓋住自己的下半張臉,不過扇骨狹窄,扇面未展開,還是洩露出他上揚的唇角。
“師姐這話,我倒是聽不明白了。”
“你我未經喬裝打扮,就這樣招搖過市,不出半個時辰,所有人都會得知我與照淵閣少主同遊,自然會引來許多人探查我身份。”
不,甚至不用待他們私下探聽,昨日那般招搖,早該引起許多城中人注意。
他們一青一白,兩抹亮色,在黑壓壓的蜃市人群裡實在顯眼。
“聞師弟。”雲杳窈道,“你究竟意欲何為?”
聞佩鳴已走到最近的一個攤販邊,直接拿起一支做工精巧的劍簪,對雲杳窈道:“師姐,喜歡嗎?”
他身後,随行的照淵閣侍從已默默拿出靈石,将此物買下。
雲杳窈道:“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聞佩鳴将劍簪插在她頭上,還是不回答她剛才的問題:“師姐要是覺得不自在,就乖乖呆在我身邊好了。”
劍簪的靈力湧動,是個攻防兼備的小型法器。漂亮精緻,然而體型太小,并不适合劍修使用。
“隻要師姐與我寸步不離,我保證,在大澤境内,沒有人敢讓師姐有半分不痛快。”
聞佩鳴将扇子再次遞過去,歪頭看向她,眼神誠摯無辜。
雲杳窈權衡利弊,最終還是牽住。
兩人款步走在街道上,聞佩鳴視線所過,無人再敢肆意打量他們。
蜃市重新恢複生機,剛才的異動好像是一滴水滴入油鍋,隻引起片刻騷動,很快便消失不見。
雲杳窈原本很喜歡花裡胡哨的首飾法器,但她心中警惕未消除,因此心不在焉。
聞佩鳴多次向她搭話,她敷衍了事,隻想快點熬過這漫長的子時前。
聞佩鳴歎了口氣,看着她身上滿目琳琅的法器裝飾,奇珍異寶。
鲛绡不如她鬓邊發絲柔軟,琥珀不如她眼神明媚,仙草的花骨朵不如她唇瓣嬌豔,連上品的駐顔丹都于她無用。
這些堆砌強加在雲杳窈身上的東西,根本就是累贅。
聞佩鳴提議:“子時前沒什麼稀罕玩意兒,師姐如果累了,不如咱們找個地方休息片刻。”
雲杳窈以為他要帶自己來茶樓,沒想到兩人兜兜轉轉,還是進了照淵閣。
不過這次不是在九層,而是十六層。
十六層的高度能将整座蔚雲城盡收眼底,剛才還壓得人喘不來氣的人群,現在都像是擠在一條道上的螞蟻。
他們兩個坐在露台上,各懷心事。
“師姐長居回雪峰,應該看慣了吧。”聞佩鳴難得放松脊背,靠在扶手邊,和雲杳窈聊天。
雲杳窈不明所以:“看慣什麼?”
聞佩鳴眯着眼,将所有人盡收眼底,他聲音有些低啞,似乎有些疲倦。
“自然是,看厭了芸芸衆生,世間百态。畢竟,高處不勝寒,師姐年少成名,又是劍君親傳弟子,想來已經看倦人間。”
雲杳窈喝口茶潤唇,道:“不怕聞師弟笑話,我也是出自南荒,從前是凡人,不過僥幸進了乾陽宗,糊塗學了幾年劍,哪裡就輪到我感歎‘高處不勝寒’了?”
她低頭,看到的是黑影下被包裹着的,一個個鮮活生命。
盡管這些人裡,可能會因她如今的身份而報以好奇或猜測,但擦肩而過後,他們互不影響。
人和人的緣分本就是淺薄的,親朋師友的緣分可斷,連合籍的道侶也是。
雲杳窈的心髒還在穩定跳動着,卻仍會在想起前世一劍時,心悸驚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