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她不再一天到頭一聲不吭,有時從超市或商場購物回來,她會邊分裝物品、布置房子,邊和式涼說話。
“我後面那對父女一直在感慨不到三十的總理,亂世多麼奇妙。都不知道艾略特甚至虛報了九歲。”
“名字你想好沒?我敢打賭,這幾年出生的小孩,十有八九都叫希望。”
“複興廣場要放電影了,能容納三百輛車的露天汽車影院,你有空嗎?”
财政部那些事其實可做可不做,不像艾略特要發展勢力穩固地位還要設法收編那隊無主了的精銳,式涼想倒時間就能倒出來。
廣場排滿了車,邊上有賣塔可、熱狗和爆米花的小攤。
即将入秋,氣溫變低了,香織卻想吃冰,式涼沒攔她。
天光熄滅,巨大的銀幕亮起,香織倒出一隻手調到特定頻道接收電影音軌。
放映的是俄國經典科幻電影《潛行者》。
在老式火車規律的運轉聲和女孩百無聊賴的凝視中,正片結束了。
“我初中時看過這部電影。”香織說,“電影是在核洩漏的禁區拍的。”
荒涼、頹敗、殘酷,複雜深刻的影像裡傳達出一種天真的悲傷,其中透出的美感令她倍感混亂。
“人類沒在冷戰中被核彈摧毀,反而瀕危于疫病。是不是前者還好一些?”
式涼可是經曆過,連着經曆的。
“難以抉擇,各有各的好。”
好這個字眼碾在香織的笑穴上。
“似乎面向現實的人都對傷感和痛苦着迷。這場大災難說不定是我們盼來的。我們之前生活在安逸空虛的痛苦裡,不如血肉橫飛的痛苦好玩。”
“你不相信有人生活得很幸福嗎?”
“世上有許多的人在受苦,那些幸福的人裝作渾然不知,兀自幸福,是可恥的。”
“照你這麼說,沒人能幸福。”
她沒有說什麼,式涼觀她抽空的眼神,那是陷入了回憶。
“我上學的時候經常找科幻電影看。就是看了這一部之後,我問媽媽,如果你穿越到一個平行世界,和你現在的生活沒什麼不同,隻是家人更愛你,對你更好,你的願望都能實現,你決定留在那個世界,還是回來。”
“然後呢?”
“她說了兩件讓我深思的事;
“為什麼對一個人好才是愛,愛一個人為什麼是對一個人好……有可能你很愛這個人,卻沒法對她好。有可能人家對你好,是因為人家人好,不是因為愛。
“她想知道,在兩個世界她要負什麼樣的責任,她會選擇更緊要的。”
“她完全馴服于這個世界了。”
“是的。我告訴她哪個世界都不會因為你的選擇受損,不會發生任何異常,你隻需要選你想要的那個。答案都在明面上了,可她選不出來。
“她是個傳統的婦女,在她成長的環境裡,愛與責任幾乎是種教條。終生都在扮演一個服務于人的角色,沒有自我,隻有滿足别人的需要的時候才存在。
“我看她活得很累、很辛酸,不想像她一樣,想方設法留在了這裡,把她和那個家扔的遠遠的。但回想她的樣子,好像順應世界的期待活着也挺輕松,身邊有一大群和她一樣的人,那種生活可接受程度就更高了。
“我跑到國外她比誰都抓狂。在我告訴她,我要結婚了,會一直留在美國不回去,也不用她來。素來節儉的她,在寸秒寸金的跨國電話裡長久沉默,後來她哭着說了些什麼,我又說了些什麼,記不清了。
“在斬斷和她的聯系的那通電話之後,我生命的某一部分死去了。連母親都抛棄了,我還剩下什麼?……對,美國公民的身份,工作,住宅……我以為這些很堅實,居然也一夕化為烏有了。
“我要一個孩子,讓世上有一些真正屬于我的,能讓我在乎的東西。”
“孩子不是東西。”式涼提醒她。
她哈哈大笑。
“孩子是東西。我的東西。我不相信人人生而自由,母愛無私,人格平等,我全都不信。
“沒有比血緣更大的私了。為了一己私欲,我把他綁架到這個世上做人,這個人我都沒有做明白。世上沒有平等自由可言,正是從這開始。
“愛是借口。什麼愛讓你憑空弄出一個人來畢生與之相處?你決定有一個孩子,就是你愛這個孩子的時候,而你愛的這個孩子它還不存在,沒有人形沒有靈魂,就隻是一個細胞。
“有些母親對孩子連借口的愛都沒有,即使有,也是不充分的愛,矛盾重重的愛,扭曲的愛,次于向丈夫獻媚的愛,自顧不暇之餘施舍的愛……最初也是這樣的嗎?女性雌伏于男性之前,母與子也是這樣的嗎?
“人類讓女性身體變得矮小瘦弱,精神依附、無助,讓胎兒和母親成了競争關系,讓懷孕變成了一種威脅健康、耗損生命的巨大疾病,讓人類誕生于疾病,撫育于被貶抑的次等性别——
“是人類,不是男性。沒有女性的配合人類成不了今天這樣。一定是在某個進化階段,人類舍棄了女性,選擇了男性。以至于我們要畢生追求被選擇。就是進化成這樣了。”
“你都不嘗試一下停止對傷感和痛苦的迷戀嗎?”
因為她的訴說不動感情,式涼也理性以對。
“别找任何借口,允許自己幸福。”
“殺了你媽媽,你覺得你能幸福嗎?”
“能。”
“要怎麼做?”
“再殺死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