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白家呢，本該在十多年前就完成家業交接，但大當家的兒子早年離家加入卧龍幫，被長老們投票逐出家門，戰争結束後又在隔壁城郭安了家，自然就沒了競争白家繼承人的機會。”

聽奕這麼一說，竹夜倒确實想起小時候曾随母親見過這位白叔，隻不過記憶過于久遠，他隻記得對方是個爽朗大方的人。

“二當家因為多年前猥亵婦女被逐出家門，不久後死在荒野，自此白家對當家人的選舉也多了道德的要求，而三當家的兒子風流成性，日日流連于青樓舞肆，雖說沒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卻也因此被排除了繼承者的身份。”奕默默給自己倒了杯茶，視線有意無意地掃過竹夜，隻見對方神情平淡，看來有些訊息是早就知曉的。

“這大當家在兒子離家時便從旁系過繼來了一男一女，現在也有了不少子嗣，再加上長孫白炜實力出衆，有些長老已經動了扶持他的心思。”

“但那三當家的肯定不幹，畢竟他終其一生都在為族中大小事宜操勞，盡心至此，晚年自己的子嗣卻即将在族中失去立足之處，如果那大當家的孫子是親的也就罷了，但那畢竟是旁系的種，就這麼繼承大當家的衣缽難免會引人争議。”

竹夜疑惑道：“不是有三個當家位嗎？就算他孫子不能繼承大當家的位置，但繼承他三當家的位置應該不成問題吧。”

奕喝了口茶道：“問題就出在這——早年的白家家大業大，主家需要三位當家打理，但現在白家日益衰退，家業大不如前，有官職的也都離家自立門戶，白家主家自然就隻需要一位當家的，這才顯得三代競争格外激烈。”奕看了眼窗外，不知想起了什麼，語氣有些低沉。

“這世家競争就是如此，沒有能力的就算留在位置上也幾近于無，即便家業深厚也禁不起多耗。”

“有能者能統籌衆人一起進步，無能者卻隻能白白消耗前人留下的财富，以血緣為根基的繼承注定存在缺陷，哪怕是皇帝，也會有無能之輩。”

竹夜有些訝異地看着奕，說實話，他剛剛所說并不像生活在這個年代的人能體悟到的，他還以為在古人眼中，血緣繼承不過是最普遍的現象。

“怎麼，覺得很意外？好奇一個世家公子哥為什麼會這麼說？”奕注意到竹夜的神色，頗有些玩味地靠在椅邊，見竹夜點了點頭，便又笑道：“因為我不喜歡這套血緣繼承的牢籠。”

“有能者打下的家業，并不是他一人所為，其中少不了其他人的心血。”

“而有能者卻讓自己的子嗣繼承了所有人的期望，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帶領衆人重新找到光亮。”

“他所期許的，他所許諾的，他所抱負的，全都一并交給自己的孩子。”

“不覺得很可笑嗎？”他閉上了眼，嘴上卻不停。

“暫且不論他的兒子是否有那個素質教養，将别人的期待落空到下一代身上去，以一代又一代的謊言教唆他人為他們賣命，隻為了那虛無缥缈的信仰。”

“承載衆人的期望，卻又親手粉碎他們的信任。”

“人生就是這般荒謬。”他淺笑一聲，再次開口時聲音卻多了幾分暗啞。

“普通人費盡心力創下家業，為了自己和後代不再普通，但偌大家業卻又不止他一人支撐，在他之下還有無數平民百姓。”

“他日夜不休地做好分内之事，卻疏忽了對孩童的教育與關心。”

“明明一點都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卻強迫他去繼承自己的衣缽，把他囚禁在所謂的金銀細軟、花紅酒綠中。”

“他卻覺得自己做的是對的，他的一生都耗在了打拼家業，自然覺得将自己的一切都給孩子便是最好的結果。”

“但那些支撐他站起來的人們呢？他們就沒有自己的生活了嗎？他們就沒有自己的孩子了嗎？”

“原以為跟着他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但同樣的日夜不休并沒有換來他們所期望的，隻有一次又一次地希望落空，一次又一次地空虛迷茫。”

“最初的人為他們燃起了燈，他們以為隻要走在燈下就能尋得黎明。”

“殊不知燈也是會熄滅的。”

“再偉岸的人，也終有盡時。”

“去相信他的子嗣？但那也不過是個孩童罷了。”

“……都是人，又何來高低貴賤。”

他像是憋了口氣一樣，一鼓作氣地把心中所悶全都說了出來。

“這黃金屋中的繁華，也不過雲煙過境，拼盡全力擠進去，也不過落得虛無的境地，即便想念外面的風景，也再也出不去。”

片刻後，似是覺得自己一下子說了太多沒在乎對方的感受，他緩緩睜眼，對着竹夜赧然一笑道：“抱歉，讓你見笑了。”

竹夜愣了一會兒，腦海中還在消化對方所述，奕見狀也沒多說什麼，轉而繼續看向窗外。

片刻後，竹夜戳了戳奕的袖子道：“诶，你這些都是自己感悟的嗎？”

奕轉過身來，看着竹夜的手指笑道：“你看我像喜歡讀書的人嗎？”

“那你看法挺獨特的，你身邊的人應該大多都想不到這麼深。”

“是了，畢竟有些是親生體驗來的，旁人不理解也正常。”他擡頭，眼睛裡好像亮着星子。

竹夜啞然，他還需要一點時間去消化對方言語中的深意。

雙方靜默片刻後，奕開口了，帶着他熟悉的笑意。

“……對了，此前便發現你束發的這個玩意有點與衆不同，看起來好像是女子樣式的，難道你……”奕轉頭看向竹夜的後腦勺，語氣頗有些意味深長。

“！！！”

竹夜夜聞言往後一摸，将那發圈逮到眼前才發現是個粉紅兔子款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