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軍新來了個阿什蘭。
他的名實在沒什麼意思,但他的姓實在有趣——或者說,每名尊貴的雄蟲閣下的姓氏都隐含着來自先祖的祝福與期待。隻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祝福卻落在了雌蟲身上。
多麼有趣的姓氏,阿什蘭,小而繁複的希望。
路德維希從上午等到下午,時間看了又看,祖巫早就乘車離開了,他終于在雄蟲們趕來前等到了戴維回來。
糟透了。
看到戴維的第一時間,他腦子裡便蹦出這句話,沒有任何緣由。
老實說,戴維的衣服依舊整齊,他也依舊是那副要死不活的鬼樣子,最多隻有那頭長發黏在一起,顯得他更像鬼。但路德維希就是覺得有哪裡不太一樣了——直覺。
似乎有什麼在那副皮囊下翻湧,卻被理智束縛的很牢,他嗅不出究竟是怎樣的氣味。路德維希不會說話,所以他幹脆直接過去熱情地摟住了戴維的肩膀,痛罵他不幹蟲事。
“你都快把我和老頭子吓死了。”
路德維希吐槽,“要是被雄蟲們發現缺員了,那可真是贊德爾來了都救不了。我承認,我說話的語氣是重了,但我說的确實是事實……你會很危險,會死。”
戴維任他摟着肩膀,一聲不吭,神遊天外。直到眼角餘光瞥到路德維希夾在另一隻胳膊裡的書,才開口:“那是什麼?”
“哦、哦!”路德維希趕忙松開戴維将書遞給他,“祖巫給你的,拿着。”
戴維沒接。
他盯着那些書:“祖巫呢?”
“請假了吧,應該是請假了。”路德維希答了戴維一遍,又下意識答了自己一遍,然後快速轉移話題,“總之先收拾一下,那群雄蟲就沒一個能準時的,但肯定就是今天。留給咱們的時間不多了,快快快。”
他把書塞進戴維手裡,然後扯着對方一路狂奔回到宿舍樓。越靠近宿舍,他們碰到的蟲就越多,打扮的也越來越精緻。
戴維被他拉着走,時常能嗅到各種香味混雜在一起那種古怪刺鼻的味道。
他又想吐了。
旁邊路德維希還在罵,隻不過換了個對象。他扯着那些精緻打扮的雌蟲的衣服,咆哮着讓他們換掉,讓他們記住自己是個軍雌,在軍部應該穿的是軍裝而不是情趣制服或者參宴禮服。
沒蟲聽他的,這可是關乎他們争奪未來雄主的大事。他們到軍部來就是為了軍功,他們需要軍功就是為了嫁給雄蟲——如今如果被看上,能省去多少時間和流程啊!
“我說,差不多了吧,軍士長。”
他們推開路德維希,滿臉不屑,“平時和你玩玩,現在可是要緊關頭。我花了好多錢才搞到這一身行頭,讓你毀了你賠得起我的未來嗎?你不讓我們打扮,顯得你高潔,好讓閣下們對你另眼相看,這種把戲我見多了!”
“你們還記得自己的身份嗎?!這裡是軍部,你們是軍雌,不是紅燈區那些站街都需要站的風姿綽約的亞雌!”
戴維走在前頭,他關上宿舍門,卻依舊能聽到路德維希破防的咆哮和其他軍雌的嗤笑。
他沒去洗漱,反而先将書放在了桌子上,輕輕打開。說是書,其實是祖巫當年的舊課本,泛黃的書頁裡加了他自己的批注。
字迹工整娟秀,鞭辟入裡,密密麻麻。
祖巫當年一定是個優等生。
戴維這麼想。
他翻了幾頁,發現有些角落裡記着一些奇怪的話,隐約能看到「祖蘭」、「溫迩玟」之類好像名字的字眼。
沒時間讓他多想了,戴維放下書走進淋浴間,他得趕在那些雄蟲來前把自己收拾一下。不能太邋遢被怪罪,也不能太顯眼被挑中……這該怎麼收拾?
……
軍雌們向大門擠去,為了一個能表現自己的好位置大打出手,最後還是那戈佧出面安排才讓他們靜下來。路德維希身為已經經曆過視察的軍士長,不用往前湊,他拉了一把戴維,将他帶到新兵隊伍一個不起眼的中後方邊緣位置。
“站這兒。”
路德維希悄聲同戴維道:“這兒有陰,你頭發放太陽底下發光。等下你就把頭埋在頭發裡把頭低下,剩下的我來想辦法。”
站太前都是想表現自己的,戴維站在那兒顯得特立獨行。站後邊的都是一些打不過前邊的,但最後都是一擁而上,混亂很容易吸引到雄蟲的眼光。這個位置好,進可攻退可守,要麼被最後一擁而上擠進蟲堆裡淹沒,要麼趁着混亂溜之大吉。
“混亂後能跑就跑,跑不掉就把自己藏進蟲堆。”路德維希叮囑他,“你不惹眼,剩下的我都能想辦法解決。”
戴維沒出聲。
前邊傳來竊竊私語,看起來雄蟲們要到了。
成群結隊的豪華飛行器群駛過,那些所謂的英明神武的雄蟲們像落地的鉛球一樣發出咚咚聲,擺着圓滾滾的身子,挺着大肚子,趾高氣揚地踩着紅毯走進軍部。
“但林家的閣下都來了,那可是A級……”
“說貴話,貴話……貴話怎麼說,該死的我又忘了……好緊張。”
雄蟲們聽到這些話,饒有趣味地投去打量的目光,惹得軍雌們又是一陣騷動。
很快,他們就換了驚歎的對象。
“贊德爾在上。”有軍雌紅了臉。
“法耶茲家族的歌戈爾小閣下!”
被他們稱作小閣下的雄蟲幼崽從最豪華的飛行器上下來,無聊的打了個哈欠。他看起來剛經曆一次分化,還是個幼崽,但已經和二次分化的成年雄蟲一樣高(其實是因為二次分化的雄蟲們又胖又矮)。他瘦的不像個雄蟲幼崽,不知道的可能還以為是哪家的漂亮亞雌。穿着一身明顯不合身的寬大睡袍,露出半個白皙結實的胸膛,就那麼大搖大擺的走上紅毯,眼角餘光一瞥軍雌,露出幾分不屑,像是巡視領地的國王。
雄蟲們不自覺圍到了歌戈爾身邊,低聲同他說着什麼。隻見歌戈爾擺擺手,用貴話回答他們,讓他們自己玩。
畢竟他還沒二次分化,要是被雄父知道他不顧身體發育強玩,會被打的。
戴維的目光自然被聚集到那位小閣下身上。
他和他的雄蟲弟弟長得不一樣。
那真的不是假裝雄蟲的亞雌嗎?好瘦。
“法耶茲家的小閣下。”路德維希給他介紹,“那是老牌貴族,他們一般不會和老牌貴族之外的家族玩才對……不過法耶茲嘛,正常。”
又風流又浪。
那戈佧帶着雄蟲們走入軍部,陪着笑臉。走到路的盡頭,雄蟲不耐煩的揮揮手示意停下無用的視察趕緊進入正題,于是軍雌們一擁而上,争相将自己最優秀的一面展現給雄蟲們……和紅燈區拉客的蟲沒有半點區别。
戴維想跑,結果遲了一步,被裹挾着擠進了蟲堆中,他隻好彎腰把自己藏起來,緊急往邊緣擠——他可不想待在這裡。
他個子矮,在蟲堆裡擠的隻能正對其他軍雌的胸。等擠出來喘了幾口氣,才發現自己早就不在原來的位置了——
這哪兒?
戴維頭一次發現軍部還挺大。
他居然還能走丢。
那群軍雌給他卷哪兒來了?
他往前走了幾步,想找個路邊辨認方位。還沒走幾步,戴維皺眉,閃身躲在訓練器材後。
雄蟲信息素的味道,不止一個。
來的為首的是那個叫歌戈爾的小閣下。
戴維不知道什麼舊貴族新貴族,但他知道法耶茲,這個企業應該很厲害,因為他的雄父以擁有一架法耶茲出品的飛行器自豪。
名叫歌戈爾的雄蟲嘴裡咬着他不認得的金子長管吐煙,身後跟着幾個點頭哈腰的成年雄蟲,那谄媚的嘴臉讓戴維大開眼界——雄蟲和雄蟲之間,貴族和貴族之間,也有這麼大的差别嗎?
“這就是你們說的好玩?”
歌戈爾随便找了個立柱靠上,睡袍順着他的肩頭半滑下來,顯得慵懶又風流。紫眸流轉,明明個子不高,但對面那群雄蟲莫名就顯得高高在上:“嗯?但林?”
官話?
戴維歪頭。路德維希不是說貴族說貴話嗎?
“我的錯,是我的錯,是我想當然了。歌戈爾少爺什麼沒見過,哪裡還輪得到我來引路。”那個被叫做但林的雄蟲已經滿頭是汗。
“确實是你的錯啊,但林。”
歌戈爾挑眉:“真蠢啊,蠢的我都在懷疑你雄父是不是錯把殼養大了。真讓少爺我懷疑,分給你們家生意,是不是個錯誤。”
但林冷汗都下來了。
“不過。”歌戈爾話鋒一轉,“也還算有點意思。聽那些軍雌叽裡呱啦的說着奇怪的話也挺好玩,跟沒上過學似的。語序颠倒錯亂就不說了,還偏偏用那種唱歌劇的調調講出來,特别自豪似的……怎麼回事?”
“這就說來話長,其實就是個耍蟲遊戲。”但林一聽這劫過了,又嬉皮笑臉起來,“那些低級生物老想着攀高枝,不停攀上來,實在煩了,就随口說他們談吐不合格。結果還不放手,隻能現編了幾句說咱們貴族都是那麼說話的——結果那群傻瓜雌蟲就信了!”
他們哄笑,七嘴八舌的讨論着。
“笑死蟲了!你們沒見過那群雌蟲亞雌私下搗鼓幾句破話還發明了一套語言,還鼓起勇氣跑過來給我叽裡呱啦,特别有樂子。”
“就是啊,他們還特别自豪的給其他蟲傳播,說貴族都是這麼說話的,我當時差點沒憋住笑出聲,這比雜耍精彩多了。”
“以為學會了,跑過來示愛,又讓我随口編兩句打發回去——他還以為學的不夠呢!歌戈爾,你以後也可以逗兩句,真的很有趣!”
就在他們你一句我一句中,戴維把所謂的貴話來源聽了個明白。
幾十年前,有名軍雌軍官向貴族示愛,貴族看不上他,反而轉手将他送給了非貴族雄蟲。但是軍雌不死心,不接受另一名低級雄蟲的結婚申請,向貴族死纏爛打。本來都想着打死算了,但送出去的蟲情卻得兩說,所以幹脆利落的用軍雌太鄉巴佬為由拒絕,為做示範、也為了好玩——他們随便講了幾句倒裝,說連他們怎麼說話都不明白沒資格嫁進貴族。
軍雌信了,不但開始給那些破話編了一套語言邏輯,還覺得自己掌握了貴族的語言,高其他蟲一等。于是他在軍部拿這一套哄騙其他軍雌,籠絡了一大批想嫁入貴族的雌蟲,貴話就這麼慢慢在軍部流傳開來。再然後,有軍雌結了婚,将這件事告訴了他們的雄主,又被想往上爬的雄蟲們學了去,顯擺作弄到貴族們面前來。
貴族們一看,覺得有趣的很,于是偶爾也應和兩句,把說這種怪話的蟲當狗逗,覺得好玩的緊,欣賞他們的醜态。
至于最初那個軍雌?被失去耐心的雄蟲綁回去強行結合了,再也沒被放出來。
據說是最近瘋了,已經被打死丢出去了。
戴維抿唇,他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來面對這個有些荒謬的故事。但這和他沒關系,他這輩子都不會和這群貴族有交集。
他深呼吸,讓自己放松下來。
然而下一刻,他們的話題讓他瞬間炸開。
“泛D級區最近出的那批礦脈,不知道法耶茲家是什麼打算?那邊離主星遠,當地的雄蟲很可能不願意配合。”
“礦脈?”歌戈爾吐出一口煙,有些不滿意的瞥了眼手裡的煙槍,随口道,“再怎麼無理取鬧也是我們的雄蟲同胞啊。先禮後兵,能不大動幹戈就不大動幹戈。”
一名雄蟲狗腿地遞上新的煙草。
歌戈爾很滿意他的識時務,不介意多分這家點肉湯,“能在D區這種不上不下的區裡安家,基因和天賦也就擺在那兒了。小家族的通病,擠破頭都想往前邁,那就給他們個機會。”
“您不會是允許那群土貨到主星……”
“怎麼可能,一群土老帽,來主星分老子的地盤?”歌戈爾冷笑,“基因定型了那就給他們整點新鮮的,送個等級高點的雌蟲過去,陪嫁幾個漂亮的B級亞雌,給那群家夥改善一下基因就行。再開個隻要那個雌蟲生下A級往上的子嗣就收到主星來教養的空頭支票,成了。隻要喂點慢性毒藥,隔個幾年再發作,那群垃圾能查出來什麼。不僅不用擔心血脈外流,垃圾們還得惶恐不小心養死了金鳳凰,求咱們别怪罪呢。”
戴維隐隐有不好的預感。
“不愧是您!那送出去的雌蟲您打算怎麼選?從您那群兄弟裡挑?”
“想什麼呢,再上不得門面,那也流着法耶茲的血。”歌戈爾彈了彈煙槍上的灰,“我怎麼可能讓法耶茲的血脈流到那種垃圾場?這口湯分給文家喝了,他們家願意出個A級雌蟲,前幾天就定下了。”
“叫什麼來着,祖什麼?”
顯然,歌戈爾壓根沒記住那名倒黴被選中的雌蟲的名字,所以他隻是揮揮手,“行了,别在我這兒圍着,污染空氣,滾去玩你們的選妃遊戲去。”
雄蟲們又吵吵鬧鬧的離開這裡。
戴維躲在器材後,從頭到腳仿佛被潑了冷水,抖個不停——他突然又覺得冷了。
那種從内向外散發的冷,怎麼把自己縮起來都不會暖和的冷。
天色漸漸暗下來,黑夜張開大嘴,把黃昏與光一口吞下。遠處突然亮起燈,橙黃的燈影熱鬧又喧嚣。
戴維不顧一切向那邊跑去。
終于,他回到了最初的地方,看到了那個正在東張西望的蟲。
“路德維希!”
他撲過去扯住紫發軍雌的衣領,彎下腰大口喘着氣,“祖巫、祖巫!祖巫在哪兒?!”
還沒質問戴維去了哪兒,被他這麼一打岔,路德維希嗆了兩下,幹巴巴回答:“祖巫今天早上請假了啊,我沒和你說嗎?戴維,你去哪兒了——”
“他們要把祖巫嫁出去!嫁去泛D區!”
戴維迅速将自己偷聽到的事情說給路德維希,然後就要往外跑,卻被路德維希一把扯回來。
“路德維希!?”
“你去哪兒?”路德維希拽着他不松手。
“把祖巫帶回來啊!”
“你用什麼名頭?你是他的誰?你也說了,祖巫是文家做主嫁出去的,他是文家的蟲,你湊不了熱鬧。這是聯姻,你壞了事,你想過以後祖巫怎麼辦嗎?”
“那就放任祖巫去死嗎!”
“不然再搭上一個你嗎!”
戴維被他吼懵了。
路德維希摁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聽好了,想在這個世道活下來,就把你那什麼良心扔了,眼睛閉上,耳朵捂上,嘴也閉上!你就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蟲,你什麼能耐都沒有,保住自己的命才是第一要務。祖巫是會死,但和你還沒有關系——”
“别把你也搭進去啊!戴維,你也是從雄蟲手底下活到這麼大的蟲,你應該知道這世道就是雄蟲當道,雄蟲就是王法,你現在卻想去碰雄蟲的虎須?”
“你沒進過監獄,你不知道裡面到底是什麼情況。惹了雄蟲進去後,再出來的,那已經不能再稱作蟲了,你明白嗎?”
“那是祖巫!”
戴維一把推開他,“那是教我認字的祖巫,那是教我為蟲處事的祖巫,那是拉着我的手把我帶入世界的祖巫!那是祖巫——”
他雙目猩紅,聲音發顫:“好,你不去,我自己去,我和你也沒關系,死了也牽連不到你。路德維希,你個懦夫,你就這麼縮一輩子,當雄蟲的哈巴狗——”
六翼破空而出,巨大的銀白色骨翼吸引了全場的注意。不等在場的軍雌們看清,那道身影就如閃電一般飛出了軍部,快的幾乎連殘影都看不清。
路德維希依舊愣在原地。
……
“禁飛區飛行?”飛行器猛地向旁邊打制動急刹,雌蟲驚魂未定地從上面走下來,望着那個逼停自己的不要命的雌蟲——已經變成了一個小黑點,“飛這麼快,不要命了?”
戴維越飛越快,仿佛遲了就會發生什麼讓他後悔一輩子的事。但他還是覺得不夠快,還不夠快——他該怎麼飛才能超過時間!?
戴維不知道文家在哪兒,但他知道貴族們有專門的聚集區。他在半空中精準捕捉到那片風景秀麗的住宅區,俯沖過去。
收了翅膀,他在街道上四處尋找可能的建築。但這一片都是聯排别墅,外表大差不差,一眼看去連誰是誰都分不清。
文家,文家,哪個是文家!?
别墅區和他從小長大的危樓完全不一樣,樓底下有信箱,寫着幾戶住這誰,一目了然。但這邊的别墅區卻隻在門口貼着名牌,他得挨個湊近去看。
但林,芬迪亞戈,阿德勒……
他正搜的入神,沒注意到身後接近的蟲影。直到一隻手猛地拍上他,戴維才一個機靈回神,扭腰擡腳就踹。
“是我。”
路德維希翅膀還開着,他面色嚴肅,示意戴維和他走:“這邊都是有些小錢的新貴族,文家那種老牌貴族不住這邊,去他們老宅。”
“和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