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黎帶她來到嶽齋私塾裡的一處别院,那裡坐落偏僻學者稀少,很快便被清沒了人。
叢心雙眼濕紅,一路默不作聲地垂首跟在他後面,在大門被關下後,她慢慢擡起雙目,等待嶽黎開口。
屋内陳設簡易,除了幾個缺角破舊到不能用的桌子外連椅子都沒有,可即便如此嶽黎還是備出了一盞溫熱的清水放到叢心身側的桌上。
“叢小姐,請。”他伸手朝杯一擺,見她沒有動靜,便又拱起手向她鞠躬行下一禮。
叢心摸了把眼角的淚,有些驚道:“嶽夫子這是做何?我萬萬當不起…”
“不,這一禮你受得。”嶽黎出聲,收身時也看着她。
這算是把一些事的真相點明了,讓懷揣僥幸與自我安慰的女子心口一息拔涼。
她後退幾步,直到踩在泛潮的地闆發出咯吱一聲後止定。半晌,她閉上眼,唇角因痛苦而顫抖道:“嶽夫子請直言吧。事到如今,我…不想被蒙在鼓裡了。”
嶽黎長呼出一口氣,臉色并不比她好上多少。
他負手而立,啞聲沉吟出第一句:“家父當年被叢骓誣陷,在獄中受盡折磨,出來時不成人形……”他忍住眼底的赤與恨:“在家未熬過兩個月就逝去,可你知那時的叢骓在做什麼?”
“他與李黨串謀,為一己之私緻使媵都百姓亡魂遍野,後來憑借此等‘功績’越做越大,也爬得越來越高。”他譏嘲自答。
叢心瞪大眼,“不可能……父親不可能。”淚水從眼眶裡一滴滴流出來,最後形成曲折的印。
“父親是有不足之處,但他不會這般不堪。”她搖首,接連否認到身體都在微微顫動,隻是随後她又冷目怒向嶽黎,聲音透着無盡怨恨:“莫不是你一介窮酸書生妒忌,故意陷害我們叢家!”
“妒忌,”嶽黎重複這個詞,之後諷刺地笑了。
皇城裡有不少官員甚至百姓的口中經常挂着這個詞,一旦看見清流參佞臣時,總會有不少人把原則與是非之争化作是“窮”者對“富”者的妒忌。
這使嶽黎在此時忽而想起曾經舌戰群儒時的景象,那些人仿佛覺着隻要在清流身上扣一頂仇富的帽子,就能迅速偷換概念地将自己一切的罪都化為烏有,反而讓對方漲紅着臉下不來台。
不過他倒能理解身為貪墨無數的高官為何如此狡辯,可那些跟在他們後面鹦鹉學舌的百姓又是為了什麼呢?
可悲又可歎呐。
“我是否陷害,叢小姐自可去查證。”嶽黎沒再就此多說,隻道:“有些事既然做了,即便掩蓋得再深,也能挖出來。”
“…所以你們選上我,是看清了我對太子的感情。”叢心哽着嗓子,聲音再沒以前清亮。
嶽黎攥起拳,心中充斥着不齒,但最終還是點下頭,答了一個字:“是。”
叢心聽完痛苦地捂上唇,五官都難受得擰在一起,淚水染濕她的手,從指縫裡緩緩延出來。
“你們…你們,又算什麼君子!”她低音哀嚎,胸腔被帶動地一震一震。
嶽黎緊繃起唇,沒有反駁她。
“你一口一聲我父親害了你的父親,那你看看自己的所作所為和他又有什麼區别!”她的聲音因情緒越激越大,最後吼到破了音,尖細而刺耳。
桌上的茶水落下幾粒塵土,細微的絨絲浮在面上。
嶽黎轉身背對向她,抑制住胸口洶湧的憤意後,回道:“不管怎麼說,都是我們對不住你。”
叢心頓覺心中一片凄涼,幾息後她強忍着再問道:“嶽夫子,請你告訴我,這到底是你的主意,還是沉公子的意思?”
嶽黎若這時轉回身,或許就能看見女人眼底下卑微的哀求,可他終是沒有看見,故而殘忍地撕碎了她最後一寸脆弱的皮肉。
“請叢小姐以後小心那位太子,他心不在你,也永遠不會憐你。”
鼻間裡的冷帶着呼吸都是痛的。
在走出私塾踏上皇城肮髒的泥路上,叢心走得是前所未有的失魂落魄。
她不傻,從嶽黎最後挽留她小住那間别院是為何意,她多半也都猜到了。
痛恨與絕望似是化作無數針刺的藤鞭,一下下往她最深處抽去。她恨自己怎就這麼賤…上趕着去被人利用,把全家都害了後又慘遭抛棄。
路人的目光與議論此刻都再也進不去她的心裡,力氣不支時,她側靠到一旁破舊的房屋,身手抓着那坑坑窪窪的凹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