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甯從亭台回宮,轎攆輕微的颠簸使門簾搖瀾波動。
他一路上陰郁沉默,潤亮的淺眸像是被罩上了一層紗,王徹的書信被他拿在手中,指尖捏進薄軟的宣紙裡,褶皺在顫動下發出清脆的聲響。
嶽黎的話萦繞在耳邊擾得他煩躁不已,這個好友分明看懂了他的感情,可這一回卻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上,把他能想出的一切借口都全番堵死。
他不信嶽黎會感覺不出他因牽挂沉風銘而浮動的心,“與他一起走”這個選項就像是給本已注定的枯慘人生多了一絲憐憫的生機,讓他無法輕易放手,隻得于晝夜間不斷彷徨。
而當嶽黎問他要作何抉擇時,景玉甯倏忽感受到自己對周身的一切充滿了強烈的厭惡,這是一種無法述之于口的壓抑與憎恨,讓他連掉下的淚水都坊镳猩紅。
他極想仰天長嘯問問蒼天,到底他做錯了什麼要受到這樣的對待?
雪白的衣中梅紅綻開,栩栩如生的花枝宛同在雪日中搖曳,美人雙唇硃紅,好似被咬出了鮮血,鮮赤的水珠漸漸凝固,暖不進眸中霜寒的刀子。
沉風銘……
景玉甯咬緊牙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
這是他此生最想觸碰又惟恐觸及的男人,與他多年互通的感情及懵懂的相悅讓他無論以何種理智說服自己,心神依舊止不住地向往。
發絲從耳邊拂過,遮擋至眼前。
從弱冠起回首望過,景玉甯細數——回憶中,他統共任性過兩回。
一回是不惜父母兄長的勸說執意嫁予赫連熵。而另一回,就是想不顧一切地與沉風銘遠走高飛。
那尊紅珊瑚雕作而成的鸑鷟在赫連熵的利刃下被劈成了粉碎,幾節翎羽斷裂,珠寶碎落一地,花葉不知所蹤。
赫連熵故意把東西讓宮人擡過門前,當着他的面再扔掉。
途中他的手一直被帝王握着,男人許是嫉妒他在看到那破敗之景時幽深隐忍的目光,于是不容分說地吻住了他,衆目睽睽下将人一把抱起,壓進房中進行殘忍地掠奪。
景玉甯閉上眼,一時間有些喘不過氣來。他的胸口像是被堆積起了一座座巨石,而縫隙中也被細碎的沙石填滿,不留一絲喘息。
政華殿于落日餘晖中威嚴屹立,大雁紛飛沒入殷紅殘陽。
批閱完一日要務,赫連熵回到寝殿與景玉甯共進晚膳。
每一頓藥膳帝王都用了心思,因此禦膳房不敢有分毫怠慢,擺上桌的所有菜宴他們都是提着身家性命在做,唯恐皇後言出一句不合胃口就得來懲治。
帝後在桌前用了大緻半個時辰,之後一番梳洗于殿内歇息。景玉甯從回來就一直思緒不佳,赫連熵心中倒是有數,隻在旁仔細地觀察着。
“來,喝幾口。”臨睡前他從宮人手裡接過橐奶羹喂到人的嘴邊,“甜的,朕嘗了味道還不錯。”
景玉甯别開臉,略顯生硬地從他手中要過碗,指尖觸上碗沿繼而往裡摳着,片刻後他低下首,恭敬道:“謝陛下,臣自己來。”
二人在拿碗中手指相碰,冰得赫連熵心頭一涼。
“不是把所有暖爐都點上了嗎,你的手怎得還這樣冷?”男人說完便向服侍在旁的宮人掃去一眼,吓得在場所有人即刻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跪在前排的宮女顫抖地出聲道:“回…回皇上……奴、奴婢們确是把所有的暖爐都點上了。”
“問你話了麼,掌嘴。”赫連熵冷眼觑她,寒道。
男人此時褪下龍袍長發披散,但氣勢仍如站在千萬雄兵之前,一個眼神就足以令萬衆膽寒。
“算了。”景玉甯沉聲,旋即吸上一口氣又緩緩吐出,“都下去吧。”
說完便舉起碗一口氣把裡面的奶羹喝下大半,讓宮人接了過去。
赫連熵看着他一連貫的動作,黑瞳覆進暗影中。
殿中的宮人們察覺出氣氛不對,誰都不敢再多看二位主上,得到了皇後的赦免便極快地叩下首,退出去。
主殿大門被悄靜地關上,縱使從正殿到寝宮鋪落層層帳幔隔去着室外的寒涼,但房中仍是撫不進燭火香爐下吹卷的暖風。
男人重新摟上他的愛妻,薄唇貼近藏在秀發後的耳蝸,溫熱的哈氣似是能将一切融化,但唇齒間卻依稀透出了毛骨悚然的陰郁。
“襄國太子今夜啟程,”男人咬上景玉甯軟嫩的耳垂,激得懷裡人不禁冷戰幾番,再道:“他的馬車該是快要過了邊關,返回襄國的地界了。”
景玉甯擡起眼,餘光瞥見身後的男人暧昧地撫上他的肩膀。蠶衣貼在身上輕柔地包裹出絲滑完美的曲線,燭螢中白皙的肌膚被鋪上一層淺淡的橙色。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神色自若沒再答話。
赫連熵的手從肩膀向側劃至鎖骨,一路磨砂到細膩的脖頸,食指的指尖不輕不重地按在了他的喉嚨上。
“都沒點反應?”男人眯起利眸,略帶危險地試探問道。
景玉甯平淡地開了口,反問:“陛下想讓臣有何反應?”
說話間,二人的青絲落在一起,随着交互的動作在軟塌上松散纏繞。
按照常理,赫連熵能忍到今時今日已經算是奇迹。
這樣一個生性專橫霸道、占有欲強到近乎偏執的男人,根本不可能容下任何人觊觎他之所愛。如今能為了景玉甯一忍再忍已是超出了底線,當真是愛到骨子裡連尊嚴都顧不及了。
赫連熵不滿他言中帶諷的回答,有些惱怒地捏起他的下巴,将人蓦地轉過來摁在身下。
“你知道朕想聽什麼,朕要你親口說出來。”沙啞的低音像是要咬碎他耳内的鼓膜,每一個字都帶着深鸷的混響。
景玉甯呼吸沉然,短暫閉目後又睜開眼,毫無懼意地對上帝王的雙目,說出的話堪比毒蛇的信子:“臣不喜自欺欺人,也不敢欺君罔上,有些話、有些事,陛下既然知道又何必再問?”
這麼久過去,他竟然還是這一句話。
赫連熵胸口痛得厲害,眼中也泛起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