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在來時的路上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水滴落地之聲從沉清到潇嘩一片,花葉濕潤氣味澄新。
來到銮熙宮門口,赫連熵走下龍轎,單手撐起大監捧上的傘,用另一隻手敲響諾大的紅門。
陸齊此時正在門後不遠處職守,聽到外面動靜便知來者是皇上。他未多猶豫,很快打開了門,跪身叩首:“奴才恭迎皇上聖駕。”
赫連熵先行邁進一步,看了他一眼,問道:“你們皇後呢?”
“回皇上,皇後娘娘适才歇下了。”陸齊答話。
赫連熵促笑一聲,語氣略涼:“呵,他倒是悠哉得很。”
陸齊俯首更深,不敢多言,感覺到身前的男人擡起步越過了自己,徑直往裡走去。
大監在赫連熵一尺左右的位置跟着走進來,向陸齊掃了把浮塵,示意他起身。二人便跟在帝王的身後,一路從外殿越過,來到院落石橋旁的道路上。
密雨如連,時而輕渺時而婆娑,這會兒又變得大了起來。
攜風斜落的雨點即便用傘遮擋也蓋不過四面向來的濕涼,很快赫連熵的黑發就被雨水打濕貼合在面上。
男人烏發黑眸,龍騰玄服中身姿挺立,更顯得高大而沉郁。
綠葉濕漉浸透,自青蔥轉為蒼翠。景玉甯所在的位置處于深亭被綠葉掩蓋的一角,坐落得并不顯眼。
往日赫連熵走過這段路時從不會向旁處注意,但今日不知怎的,眼眸下意識就往邊上望去。
——這一看,就看到了一個嬌小玲珑的姑娘背影,不是夏靈還能有誰。
果不其然,再往遠一睨,就隐約看到一個雪白纖瘦的身影,猶如即将消散的袅袅雲煙,靠在一座柱前青絲似紗。
赫連熵看得心頭一緊,霎時跳動得極快。他疾步走去,跨過亭央台階來到景玉甯與夏靈的近前。
坐躺在亭椅上的青年正閉着眼安靜地睡着,鼻尖的氣息輕穩規律。
夏靈轉過頭看到赫連熵,露出半晌的吃驚,緊接着見到大監與陸齊帶有提示意味地對她颔下首後,小丫頭不情不願地對赫連熵欠身,淺淺行下一禮。
赫連熵倒是沒怎麼注意她,所有的視線在來到這裡時就全部集中在了景玉甯的身上。
赫連熵收起傘,傾下腰,在青年的臉頰上輕輕地撫摸了幾下。
手掌上沾到冰涼的水滴,是雨氣化作一層水霧覆着所緻。
“你怎麼護的他,不知道他睡在這裡會着涼嗎?”赫連熵冷冷地問責夏靈。
夏靈自知理虧,但還是一眨不眨地瞪着赫連熵,回道:“皇上有所不知,每到梅雨季少爺的腿就會酸痛不已,在這裡歇了半會兒本想回去的,但又實在痛得走不動才決定小憩至這陣雨停下。奴婢不敢吵到少爺,隻能在這裡陪着。”
這皇宮中敢這樣同聖上說話的侍婢也隻有夏靈一人,小丫頭身後有景玉甯全心地護着,便是當真觸怒了龍顔,赫連熵在氣頭過後也不敢真去懲治她什麼。
此時聽見夏靈這樣講話,帝王也沒有流露出對其不敬的惱意,隻半蹲下來在青年身側,細細地看着他。
即便景玉甯從不叫痛,腿上舊疾脹得難受也隻默默忍着。但從他蒼白的睡容中仍能看出這雙腿之前是有多疼,與其說成小憩,倒不如是忍着劇痛後昏睡過去更為貼切。
赫連熵看得越深,心也跟着絞痛越深。他沉默片刻,然後轉身把傘交到了大監的手中,自己則站起身,把景玉甯小心地橫抱起來。
睡夢中的人因動靜發出微弱的呓語,像是無意識委屈地訴說着自己的傷痛,讓赫連熵心口猶如被一塊滾燙的烙鐵灼燒,痛且不忍得厲害。
他低首在人的額頭上溫柔一吻,雨水濕潤起微涼的薄唇,清幽的檀香遊繞,嘗在口中竟有種淡淡的甜。
“玉甯,朕來了。”赫連熵的聲音裡藏有愧疚與無盡愛意,“繼續睡吧。”
景玉甯被男人抱在懷中,他微微蹙了蹙眉,面頰更貼近男人的胸膛上,尋到舒服的位置繼續均勻地呼吸起來。
赫連熵一步一步走得很穩,生怕颠着懷裡的人再吵醒了他。
大監和陸齊快幾步上前,在帝後的斜前方撐起傘,把落下的雨全數擋在前面。
銮熙宮的修建在赫連熵的布整下與政華殿規格相當,龐大的宮羽氣闊遼遠,走起路來也道途寬遠。
從亭子到後殿寝宮,往常需要走半刻的路今日用了整整一炷香的時間。
赫連熵将景玉甯放到床榻上,替他脫去外衣,掖好被褥放下簾帳。
龍靴走在殿内的石地上還滴着雨水,流下一路印記。男人從脖子到肩膀往下也都濕涼一片,玄色龍袍比晨時更深上幾分。
“傳太醫。”帝王直起身掩好床幔間最後一處縫隙,解着領口上的盤扣命道。
大監拱手應是,浮塵一擡,站在外面的禦侍便快步退下,往太醫院的方向而去。
陸齊安靜地退到一旁,目光瞅向地面,偶爾探測着簾帳内景玉甯的動靜。
赫連熵被大監服侍着褪去龍袍,隻在肩外披上一件藏藍色龍紋外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