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間,橙金暖陽照進央室當中。
桌上擺放着鮮香清淡的菜肴配着一碗黑米粥,中間撒了少許的香酥肉松。
景玉甯坐在桌旁獨用早茶,見夏靈捧着青壺走上前,正在用新沏的茶水澆灌到杯皿上,青年放下乳勺轉眼看過來。
“陛下昨晚……”他醒來後得知昨夜赫連熵在門外跪守之事,心裡便說不清個滋味。
夏靈溫好茶,給少爺餔上幾顆青菜,點了點頭,答說:“是,皇上昨晚在外面給少爺跪了一夜。”
她另一手指着大門的位置,“就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今早上朝前半個時辰才回去。”
景玉甯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眸羽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些什麼。
夏靈瞧着他這幅神情,眨了眨眼,後又補道:“不過皇上常年習武,底子比禁衛軍兵還強健,跪一夜對他而言也不算回事。”
想到昨夜天子這一跪,于情理雖是犯了錯的丈夫向妻子痛悟悔過,然皇家不比尋常,帝王跪于皇後的這一幕還是讓親眼所見的衆人感到驚詫不已。
陸齊左右尋不到大監後來隻能勸她,說宮規禮制理應向皇後通報一聲。
但夏靈私心裡不想少爺知曉,見赫連熵也并非做戲,就無意間達成默契地給攔了下來。
她把旁邊還冒着熱氣的精緻糕點挪到景玉甯的近前,一開口這小嘴就叭叭說個沒完:“少爺别不信,皇上今早好着呢,他未傳龍轎是自個兒走回政華殿的。奴婢遙遙地瞅過,那步态倒是穩健,料想并無傷礙。”
景玉甯看了眼擺上近處的點心,手握在濕熱的杯盞上。
“為何當時不進來告訴我?”他問,說話時清茶的水面細微一動。
夏靈擰起眉頭,随即回道:“是皇上自己要跪,又不是少爺叫他跪的,他想做什麼難不成還有誰敢阻攔的?”
她努了努嘴,語速答得飛快。
景玉甯聽着她這話睨去一眼,語氣冷而平淡:“你如今膽子倒是愈發的大了。”
這話一語雙關,讓夏靈登時打了一個激靈。
青年稍擡起下颚,看着殿門投射進的日光,繼續說:“昨日皇上宣你去政華殿,後來就拿着玉墜來到銮熙宮。湘貴妃從前那些事,我身邊也隻有你最清楚。”
他把手從盞上收回來,放在桌沿擡指敲了敲,“後宮三年相安無事,你是不是以為這就可以不記得當年的許諾,也不把我的囑托放在心上了?”
夏靈這下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景玉甯的面前。
她自然知道,昨晚是礙于皇上臨駕少爺沒能與她細說,但今時是再躲不過了。
“少爺,我沒有忘!”她連忙急切地解釋道:“我是答應過你不說出去,但皇上起疑親自傳來盤問,難道湘貴妃欺了君,我們也必須随她一起欺君嗎?”
她眼圈泛起紅,想到昨日赫連熵在槐樹下挖出梅花玉墜的場景,她心裡從起初的惡意與痛快逐漸轉換,再到惋惜、怨恨、憤惱、無奈,至現在,還生起了對這二人有情而不得眷顧的難忍與心痛。
“我知道此事少爺一定會責怪我,但我不覺後悔。湘貴妃是自嘗惡果,于情于理都怨不得誰。我們既無點撥又無明示,皇上能自己發現出端倪隻說明她命數合該如此。而皇上那時亦與她黨豺為虐,他們犯下的錯總不該讓少爺來承擔!”
小姑娘說着眼眶裡就開始掉下一顆又一顆如同斷開線的粒珠,後面鼻音重得說話都含糊不清了:“少爺已經受過太多的罪……他們現世得報是上天有眼,無關其他什麼人事。”
景玉甯越聽越覺出不對,桌上的手頃刻向内攥起成拳,盯着她問:“你昨日被陛下宣完話,可見他去到了湘貴妃處?”
夏靈張開嘴,方要答話,但就在此時外面的門被忽然打開——
隻見陸齊跨過門檻崴腳踉跄了一下,可待身型未穩就直朝景玉甯疾來,在他面前狼狽地跪下。
“禀皇後,霜月宮殁了!!”他頭上的煙墩帽摔歪在冠側,說出的每個字都在顫抖。
此話音一落,殿中二位主仆均是大驚。
景玉甯眼皮一跳,望住陸齊整張蒼白的臉,從極短的訝異中神色變至尤甚凝重,幾番思辨後,沉聲問:“什麼時候?”
陸齊牙關哆嗦得碰撞出聲,用全力吐字回答說:“回皇後,在昨日晚間。是由司禮監通傳,湘容以犯欺君之罪畏罪自盡,死前被皇上廢為庶人。奴才一早去到霜月宮的時候,屍身已經被清走了。”
“畏罪自盡?”景玉甯蹙起眉思索這四字。
“是,司禮監今晨向政華殿禀明,同時也經在場霜月宮人叙述,緣由應當不會出錯。”陸齊額首向下,冷汗滴到近前昂貴的地毯上。
夏靈面上還帶着淚,但這時候也顧不上哭。她自陸齊又看回少爺的身上,目光近乎呆滞。
其實昨日一回來她就清楚真相大白過後赫連熵會與湘容算賬,但從沒想過湘容會死得如此之快。莫說旁人不信,就連她自己也不相信像湘容這樣的女人會在一夜之内就自行了斷。
景玉甯閉上眼,攥緊的手與陸齊一樣明顯地抖動,使得桌子跟着發出輕微的碰撞聲響。
湘容被皇上下谕廢為庶人,欺君罪犯自戕是絕無可赦,不說貴妃一應尊榮稱位消然無存,能再稱其一聲霜月宮便是最大的尊重了。
過至半柱香之久,他才睜開雙目,問向陸齊:“那他們既要如何處置霜月宮的宮人?”
陸齊答:“皇上對湘容深惡痛絕,已下命讓司禮監與内刑部于今日午時三刻皆斃之。”
景玉甯指尖生涼,忖量半刻後酌令道:“去傳本宮懿旨。”